一只会跑的小板凳
□王名志
父亲说,那只小板凳是你爷爷留下的。
爷爷临死前,一直蜷缩在锅屋灶台后面的干草垛里,下面铺着麦草,身上敷着麻袋片,上面又盖着麦草。灶膛里灰烬残存的一丝热气,或许还能让他多熬几天。其实人总会死的,多熬几天就多受几天罪。那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生的啥病,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挨一天是一天。再穷困潦倒,也要极力地把上苍馈赠的生命使劲拉长,拉长,直至像皮筋一样突然绷断。
然后几个叔伯分家,父亲得到的家产就是一只小板凳。
我出生时,爷爷早就死了,只能坐在爷爷留下的小板凳上,听父亲说爷爷的故事。
我勾着头瞅着胯下的小板凳,很奇怪,很丑陋。深褐色板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裂缝,也不知道是榆木还是桑木,特别硬,坐久了硌屁股。它只有三条腿,其中一条就是根分叉的木头,坐在上面身体总感觉有点歪斜。心里想,我未曾谋面的爷爷,满脸皱纹纵横,步履蹒跚,拄着一根拐杖,大概就是这样吧。
记忆里,这个板凳与众不同。它不像其他板凳,经常挨着饭桌。我总是到处找它,而它却跑来跑去。
惊蛰一过,棉袄还来不及脱,院子里的老杏树枝枝丫丫爆满了粉淡的花,引得鸟雀在花间叽叽喳喳,飞窜蹦跳。幼时的我总是在杏树下,骑着这只小板凳绕着树根撒欢转圈,小黑狗兴奋跟着我跑前跑后。飘落的杏花瓣粘在汗湿的脑门上,也会飘落到嘴里,有一丝甜津津的味道。
篱笆边的野蔷薇渐次绽放,稍不留神,小板凳跑到菜地里。父亲忙累了,就丢下锄头,坐在上面,两只糙手掌哗啦哗啦,拍落手上的泥土。然后从衣襟的口袋里掏出纸片,小心翼翼在纸片上撒着暗黄的烟丝,歪着脑袋,伸出舌头,轻轻的舔着纸的边缘,濡湿,慢慢地卷成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火柴刺啦一声点着,一股细细的白烟钻入口腔,喉结蠕动几下,从鼻腔徐徐喷出。我总是手里攥着泥巴,蹲在旁边出神望着,又抬头看看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布谷鸟的叫声透过浓密的树叶,小板凳就离开了院子,跟着大人们跑到水田,忙碌的插秧季节又来了。母亲安排给我的任务就是给田里的父亲和姐姐递饭。我拎着饭篮子,站在堤坝上放眼远望,一方一方的水田都储满了水,白亮亮的,水色天光连成一片。几只灰鹭在水田上翩翩起落,耕牛低头拉着爬犁,长鞭“啪”地一声抽在空中,又听见耘田人曲调咿呀,悠长婉转。我一路走着,看着拔秧的大婶手法轻快,用一根稻草一绕就是一把;挑秧的大哥将一把一把秧苗架在秧架上,跳起来一颤一颤走在田埂上;插秧的姐姐弯着腰,一手拿苗,一手将苗插入泥里,横竖成行。就是遇到绵绵细雨,大家也舍不得离开水田,带着斗笠,披着蓑衣,赶着时节。暮色渐浓,蛙声一片,遥见村里渐次掌起灯火,才缓缓归来。一个漫长的插秧季节,再壮实的汉子也会累得腰酸背痛,变得沉默寡言。白色的水田换成一片青绿,农人们终于可以抬起头,直起腰,长长吁了口气。久违的小板凳洗净了泥巴,湿漉漉的,又回到院子里,经历了一场紧张的抢种,静立在墙角,似乎也显得疲惫不堪。
秋叶泛黄,簌簌而下。菜园里又热闹起来。青萝卜、红萝卜从土里被拔出来,大白菜也被一排一排摞起来,紫皮的山芋、黄皮的胡萝卜也都纷纷登场。然后是挖窖的挖窖,腌制的腌制,切条的,切片的,晾晒的,忙忙碌碌。缸里、罐里腌着咸菜、酸菜、萝卜干,还会搬块石头压在上面。石头不够用,三条腿的小板凳也跑来凑上用场,三脚朝天压在萝卜、青菜上。
北风一紧,树叶落尽,天空突然变得高远。小板凳跑到门口的墙根,静静的晒着太阳。母亲端着笸箩从屋里走出来,坐在上面拧着线陀,一根细细的白线从母亲棉花团里抽出来,绵绵不断地缠绕在旋转摇摆的线陀上。然后就是纳着一双一双大大小小的白鞋底,母亲总是用一个戴在手指上的铜顶针,使劲的把针顶过鞋底,有时拔不动,就用镊子薅,或者用牙咬。针尖用钝了,就将针尖在她的花白头发上划拉着蹭几下。
日复一日,时序轮回,游子离家,恍如隔世。旧日的时光不再,各式老物件也纷纷退出历史的舞台。人们闲暇时分,只有走进一些农物陈列馆,拉一拉石磨,推一推木车,体验一下昔日的农耕生活,拍几张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等着点赞。每次回到老屋,我总是在旮旯里找那只小板凳,它竟然不知不觉杳无踪迹了。它知道自己会跑,跑得不需要一场简单的告别。
漫游淮阴母爱公园,看见一个青铜雕塑作品,形式简单,却寓意深远。一个门框,门槛外边有一只小板凳,名为《等待》。看见这只小板凳,我好像又看见了我的那只小板凳。
它跑到这里来了吗?是,又不是。
王名志,男,1970年出生,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供职于淮阴区教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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