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裂纹的美

六十年代初,那个乡村有三个孩子同时被染上小儿麻痹症,她瘸了一条左腿,他瘸了一条右腿,另一个他两条腿都废了。

那时的学生以捡麦子、苦公分为骄傲的资本,她一路捡着,雪白的脸上渗出汗珠,乌黑的长辫子空荡荡地摇晃在身前,她却被别人嘲笑成“捡豆子”,她躲在最荒凉发霉的角落哭泣, 她父亲说:“你吃了一箩筐的大黑丸子都没哭泣,为何要为一言半语哭泣。你要接受自己有条坏腿的现实,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吧?”

于是她便报着不甘之心南下去做了一个绣娘,她学苏州的缂丝,缂丝自古就作为皇家贡品,是丝中圣品,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使用者的身份非富即贵。《红楼梦》第五一回:“ 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第七十一回:“内种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是头等的。”缂丝是皇家贵族的装饰,而她学缂丝,只不过为了不被别人嘲笑成“捡豆子”。为了保存那条坏腿的尊严。

于是她埋头走在千百种蚕丝线交织的穿行之路上,那飞针走线中的仙鹤、梅花、彩云,那满目的石青、莲紫、草绿、粉红、藕白、金彩……仿佛给她重生的天堂,仿佛让她成为了芙蓉仙子,脚踩祥云,以仙露为餐,以彩虹为衣,以美布恩施德。她绣好一张缂丝往往要用上半年,这半年没有其他收入,没有日夜,没有远行,有的是呕心沥血与夙兴夜寐。这缂丝出口日本,要做成和服。

可以想见,四月樱花开了,玲珑剔透,轻盈飘舞,粉色的樱花树下,一位柔美似水的女子撑着油纸伞,穿着那件缂丝做的和服,石青、莲紫、草绿、藕白相间的色彩,映衬于透明的阳光下,粉色的樱花飞舞,女子款款而来。这身和服也许是她的毕业礼物,也许是她相恋的见证,也许有着重逢的喜悦,她不知道这一切的圆满的祝福来自于一个残疾女孩之手。

她们也许永不相见,但这一切有如樱花飘落,圆满的心意会在淡淡的忧伤中永存。

他是家中的长子,同样是三年大饥荒时坏了一条腿,他被寄托了厚望,可那条坏腿拖了后腿,可他却去爬脚手架,去做泥瓦匠,去跑建筑工地,因为他有一条站不直的腿,所以工资也是同情的分量更重。他不要老板的怜悯,他要自立门户。于是他做起了木匠。他去挑选纹理最细的百年良木,小心翼翼地抚平它们身上的疮纹,那些百年沧桑的树木,圆满的年轮里写着时间的纹理,密集,细腻却坚韧。它要忍受虫咬,天灾甚至人祸,可他们活了百年,他琢磨着年轮里的秘密,仿佛神会于木心。他触摸着光滑的木皮,有如触摸那条坏死的残腿。他发誓要做出最稳的桌子、凳子、椅子,因为它们都有腿,它们要顶天立地,他要让那家具的四条腿再立稳百年,世代传承,儿孙会从那稳正的桌椅当中传承中正的家风!

木花在空中飞舞,木香四溢,他独立于世,稳稳当当。

他在没记事时就已经坏了双腿,从此得用膝盖走路,鞋子对于他来说,形同虚设。那双有如三寸金莲的废脚仿佛两株枯莲蓬,在秋风之中抖动耷拉着的脑袋。他是唱着过的,因为太爱歌唱,所以他的手摇残疾车上总是坐满了孩子,每次他的残疾车穿梭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时,孩子们就仿佛见到了一辆坦克,好奇地爬了上去,爬不上去的,就像马蜂一样跟在后面追逐。他的残疾车载大了他自己,他又歌唱着载大下一代人,可他无妻无子无家。他长大后就做了鞋匠,他没有健全的腿脚,却能懂所有修鞋顾客的脚。他懂得什么皮革不磕脚,什么绳线最结实,什么胶水最牢靠,来修鞋的人,当着他的面试穿被他修好的鞋,他笑得比谁都痛快!他常嘲笑自己,“大学毕业,幼儿园没考上。”后来他出了两次车祸,断过几根肋骨,大腿骨也断过,因为他跪在地上走路,比常人矮了半截,所以在视线之下,过马路又慢,所以不幸总降临他身上。村里人都说,他恐怕活不久了,到老连送终的都没有。可两次车祸的一个月后,他都活了下来,他又总嘲笑自己像狗命一样,好养活。

鞋匠是做不下去了,于是他便在坟场的尽头搭了一间小屋,做起了白事的生意。别人问他怕不怕,他指着一大片坟场,笑着说:“有老祖宗护佑着我呢!”有的得了重病的老人喜欢从他这里买寿衣去辟邪,往往能多活三五年。活着的时候能让孩子喜欢他,将死的人需要他,逝者的家属尊敬他,值了。

唢呐声起,殇魂往生,他见证许多生命最后的庄严,虽然没有腿,可前方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这三个残疾人,正像汝窑一样,朝代更迭失传,工艺流传期虽短,却以极高的美学价值流传于世,美在何处?美在那冰裂纹、那开片,美在那你误以为遗憾的残缺!

作者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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