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长篇小说《清江北流去》之二十三:赖迁

本章内容提要 丹江口大坝即将竣工,库区移民再次面临搬迁。徐贵丽到白家庄做移民搬迁工作,遇到了不想再迁的白马车。搬迁前夜。马车挖好坟坑,吊死在大槐树下。按照“河南管迁,湖北管安”的原则,白家庄人要到插迁到湖北荆门四个大队,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白吕两姓,含泪别离。

第22章 赖迁

白幸福提着鱼网,下了河。李丹花又有了喜。有了喜的李丹花心里作酸,吃不下饭。他想网一些鱼,给李丹花补补身子。
丹江水库已经开始蓄水,老白家庄遗址已经被水淹了,直逼新建设的白家庄。李丹花站在村头,看着白幸福驾着小船,慢慢消失在茫茫水面上,便转过身,回家做饭去了。
早饭刚好,白马车和王凤娃便回来了。红薯稀饭。白马车端了一碗饭,走出门,看到一群年轻人扛着红白相间的标杆、尺子、三角架、仪器,在白家庄的村前村后村里村外,不停地照。墙上、树上、土坑上,到处是用红色油漆标出的高程数字。这小小的数字,引起了白马车的恐慌,搬迁,搬迁,看来,这小山岗上的白家庄也保不住了。白马车端着饭碗,走上前,边吃边大声地问:“喂,同志,咱这屋高程多高?”
年轻人说:“壹佰似(肆)似(拾)壹点似(肆)!”
白马车听不懂,又问:“多少?”
年轻人说:“壹佰似(肆)似(拾)壹点似(肆)!”
手提漆筒的工作人员从武汉来,说武汉话。白马车问了几遍,也没有听明白那人说的话。技术员不耐烦了,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白马车更听不明白了。他走到跟前,趴在房基的石块上看,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屋子的高程是141.4米。
白马车说:“能不能写高点?”
年轻人说:“开玩笑,开玩笑!”
白马车说:“写高点吧,俺让俺儿媳妇给你打荷包蛋吃!”
年轻人说:“玩笑,玩笑!”
年轻人边说边笑,挥挥手,离开白了马车的家门口。
白马车望着基石上的红字,心里着急。他心里一急,一口热红薯便卡到了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白马车回到家,王凤娃问他咋了,他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王凤娃不明白,但李丹花看明白了,公公是被红薯卡住了。她拿起香油瓶,递给公公,道:“快猛喝两口,把喉咙里的东西打下去。”
白马车接过油瓶,猛地喝了好几口,终于把卡在喉咙里的红薯打了下去。
李丹花心疼地说:“咋吃红薯都噎成这样?”
白马车不说话,用手向大门外指了指。李丹花走出大门,楼门的墙脚石上有一条红线,线下写着141.4米的红字。李丹花明白了,公公是被搬迁急的。
傍晚的时候,白幸福开始收网。他在水里忙活了一天,鱼没有网住一条,却网了一只乌龟,水盆大小。他提着乌龟,进了院子,刚好碰到父亲白马车。白马车看见儿子手中的乌龟,眉头一皱,道:“福娃子,你咋弄个这回来?”
白幸福说:“在河里网的。听说,这东西大补,给丹花熬汤喝!”
龟是神类,千年王八万年龟。这乌龟,少说也有个三二百年。白马车认为,儿子网个乌龟,不吉利。他张了张嘴儿,又合住了。他知道,年轻人不信这。白幸福要宰乌龟,李丹花拦住了。李丹花看到公公的脸色,知道公公的心思。再说,她吃过鳖肉,还没有听说过乌龟肉也能吃。
李丹花不让杀,放回丹江河里,白幸福不甘心。白幸福把它放在水缸里。乌龟从水缸里爬出来,在屋子里乱跑。乌龟是两栖动物,离了水,死不了。好在这乌龟很温顺,不咬人。雪莲、云飘把它当作玩意儿玩。他们在乌龟的面前放一小块吃的,那龟就把头伸出来,张开三角形的嘴儿,机警地捉住食物,迅速把头缩了回去。
河地被水淹了,临近的村子已经开始搬迁了。河南管迁,湖北管安。这次,主要是迁往湖北。开始,整搬整迁到钟祥。跑船的人说,钟祥是个鱼米乡,出个皇帝大名扬。干部们说,钟祥是个好地方,餐餐大米饭,顿顿鱼肉汤,迁到那里“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吃穿都不愁”。“人间天堂”在哪里?就在钟祥。库区的人把钟祥说得比天堂还要好,让白家庄人眼红。李丹花还没有接到上面的搬迁命令,岗上的秋庄稼还得安。但是,人心已经乱了。搬迁成了村里人饭前饭后的热门话题。
又过了两个多月,李丹花去区里开了会。搬迁的政策下来了。按照政策,他们这批搬迁是按水位高低组织插迁的。同一水位线,可能被分到同一个村。不像前几批搬迁,整搬整迁,一个村还在一块儿!村里人不同意,但是,没办法。只好认命。
村里人见了面,不再问“吃啦?”而是问“你家房子高程多少?”不用问,白家庄家家户户都得迁。具体迁到哪儿?跟谁迁到一个队?这是一个谜,人们猜测着,期盼着,等待着。
徐贵丽来到白家庄做移民工作,召开社员大会。她站在人群中央,昂着胸,挺直了背,大声道:“搬迁是一项硬任务,也是一项政治任务。是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思想的具体体现。想得通;要执行,想不通也要执行!”
白家富问道:“徐组长,我投亲靠友,自己找出路行不行?”
徐贵丽说:“不行!按照政策,咱们这批移民是以居住位置高低,分批安置。这次统计搬迁的是147米以下的,具体以后迁到啥高程,现在还说不准。所以,不能开这个口子!”
有人问:“我们兄弟三人,能不能迁到一块?”
徐贵丽说:“不行,国家有规定,严格按水位线高低安置。根据安置地能力,同一水位线的几家可能安置到一起!”
有人说:“让我们搬迁,没啥意见。我们的祖坟在库区,能不能在库上找块地,建个公墓,把祖坟迁到上来。将来,我们回来看看,能找到点!”
徐贵丽说:“这是严重的旧思想。活着的人都没有土地种粮,哪儿还能考虑死了的人!”
……
会议开得很严肃。这不是普通的会议,这是一次生死离别的会议。虽说搬迁这件事对于白家庄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前几次不成功的搬迁,给白家庄人的心里印上了浓浓的阴影。人们迟疑了,犹豫了。这是祖祖辈辈居住的黑土地;这是具有几百年历史的顺阳川;这是相依相伴、生生息息的丹江水啊!人们生气,人们怨恨,人们发牢骚。这些,徐贵丽都能理解。徐贵丽刚到移民工作组的时候,县革委会副主任侯坤曾经对她说,当移民干部啥话都可以说,啥事都可以做,就是心不能软,原则不能变。否则,就不能按时完成搬迁任务。完不成搬迁任务,丹江水一上来,苦的还是老百姓。
梅花认识徐贵丽。自己家的大狗还是徐贵丽的儿子国宝救的呢!为这事,梅花心里感激着呢。她站起来,大声说道:“搬迁是国家的大事,俺坚决拥护。俺们白家庄在搬迁问题上,以前吃过亏,有过沉痛的教训。问题是这次搬迁与以往不同。上次是整搬整迁,白家庄人在一起生活,有个事也好照应。这次,是插迁,搬过去,人生地不熟,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梅花看着没有文化,可这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会场上开始起了轰。徐贵丽挥了挥手,大声说:“俺知道大家的心思,理解大家的苦衷。可是,问题得从正反两面来看。整搬整迁,大家住在一起,人多,不怕别人欺负。可是,人多,困难就大。人少,困难就小。俗话说得好,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馍。插迁有插迁的好处!”
白马车坐在墙角,抱着长长的旱烟袋,“啪嗒啪嗒”地吸。他在听别人说,听别人吵,他的心里最苦,最疼。他忽然站起来,用烟袋锅狠狠地敲了敲门。“呯呯”地响声把大家都镇住了。会场上,一片寂静。白马车说:“我是贫农出身,十二岁就给地主赶车,党和毛主席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来,我感谢党,感谢毛主席。可让我们离开自己的家,我想不通!脚下这片地,就是块铁,俺也把它暖热了,焐熟了,咋能说让走就走?”
徐贵丽大声道:“老白,有啥事咱们会后说,你不要破坏搬迁。破坏搬迁,就是破坏阶级斗争,就是不忠于党,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思想!”
白马车不说话了。他把长烟袋往肩上一背,背抄着手,气冲冲地离开了会场。白马车一走,会场乱成了一团麻。大家都吵开了花。徐贵丽镇不住台了。她知道,白家庄人这几年在李丹花的带领下,日子过得殷实。居住条件改善了,生产条件也好了,大家恋家,不愿意搬迁。但是,丹江水在一点一点地涨,不抓紧时间,后果不堪设想,徐贵丽心里着急。她向李丹花瞅了瞅。李丹花坐在徐贵丽的身边,一直没有发言。她看会场乱了套,便站了起来。
李丹花说:“大家的心思俺明白,说实在,我也不想与大家分开。全庄人在一起,吃好吃坏,心里踏实。可是,不分开不行啊!民以食为天,食出于地。离开了土地,咱老百姓就没有活路。俗话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咱移民虽然贫穷,但要活得有骨气!”
大家都不说话了。人人的眼里噙着泪花。他们的奉献,他们的苦难,他们的委屈,只有这滔滔的丹江能说得清楚!
白马车离开会场,气冲冲地往村外走去。到了村口,前面已经全是水。河里大片大片的黑土地被水淹了,老庄被水淹了,白家庄人的祖坟也已经一半儿在水里,一半儿在岸边。白马车拐了一个弯,向村子的北边走去。
割罢麦,打罢场,收拾收拾下钟祥。割了麦,三官殿的村子就陆续开始搬迁了。白家庄返迁的时候,房子建在岗上,所以迁得晚。河地已经被水淹了,只剩下岗上的地。勉强安了秋。河边,玉米正在拔节,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喜煞人。白马车沿着田间小径,穿过玉米地,前面是一个麦场。场边,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大。树围有10余米,需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住。树冠大,遮住了半边场。槐树上有一个铜钟。在丹江水还没有上来前,大槐树既是麦场,又是饭场、会场。铜钟一响,社员们就到会场开会。白马车在大槐树下的石墩上坐下,从肩上取下长烟袋杆,装了一烟袋锅烟丝,点着,“啪嗒啪嗒”地吸。他边吸边对着大槐树说话。
逢年过节,白马车都要带领全家人来到大槐树前祭拜。在外人看来,大槐树是白幸福的干爹。白幸福拜干爹,这里说应当。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只有白马车和王凤娃两个人知道。
大槐树的后面,埋有一个人。这个人是白幸福的亲生父亲王茂昌,王茂昌是淅川县城德茂昌商号的老板。王茂昌的生意做得大,汉口、三官殿、李官桥、荆紫关等等,到处都有王茂昌的商铺。白马车是一个孤儿,自小死了爹娘。他5岁就给地主白大号放牛。一天,白马车把牛给放丢了,不敢回家。他钻到一条船上,到了淅川城。马车在淅川城讨饭,饥一顿饱一顿。那年冬天,他睡在雪地里,冻得快要死了。也该马车命不绝,遇到了王茂昌。王掌柜把他带回家,自此,白马车便生活在王家,给王家干活。王茂昌待人厚道,他在王府吃得饱,穿得暖。他大了,便给王掌柜赶车,成了王掌柜最亲近的人。
王掌柜有一个心病,那就是没有儿子。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在汉口,生有两个女儿,二老婆在西安,生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王掌柜便又娶了三姨太,这就是王凤娃。那一年,王凤娃才18岁,王掌柜比王凤娃大47岁,就连白马车也比凤娃大17岁。王凤娃到了王府,过了几年,就怀孕了。
那年冬天,王茂昌回到淅川县城,民团副司令任小秃派人来请王茂昌。王茂昌知道任小秃心狠手辣,此去凶多吉少。他把白马车喊道跟前,突然跪在了白马车的面前,流着泪说:“马车,我这次去司令部,凶多吉少。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带着凤娃,回到你的老家白家庄。凤娃如果生下一个儿子,就叫幸福,如果生下一个女儿,取单字阳。这个小匣子的夹层里有一些黄货,够你们生活一辈子。儿子长大后,适时告诉他的身世,让他到俺的坟上烧一张纸,俺就是在阴曹地府,也会感激你的!“
白马车答应了王茂昌的请求,便担上了照顾白幸福娘俩的重任。这一照顾就是23年。那天,王茂昌去了司令部,就被任小秃以通共的罪名砍了头。白马车悄悄地把王茂昌的尸首收回来,埋在了大槐树后面。解放前,为了防止任小秃斩草除根,没敢给东家建坟;解放后,他又怕给白幸福的前途造成影响,也不敢建坟。现在,又要搬迁了,这大槐树马上就要沉到丹江水下,再也没有机会建坟了。白马车一直为这事感到愧疚。他坐在大槐树下,“啪嗒啪嗒”地吸着烟,一锅儿接一锅儿。他在心里默默地与东家谈着话。
“东家,幸福前天网了一只乌龟,水盆大小。他说给丹花补身子。丹花没让他杀,现在还在家里养着呢。那乌龟身上的花纹上有绿点,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家里有了乌龟精,咱家就不会太平啦!”
“又要搬迁了,三官殿的村庄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咱这新建的白家庄也要搬。你说,我60多岁的人了,还跟着瞎折腾个啥?东家,我真的不想走,可不走又不行,我该咋办呢?”
“东家,你这里也要被水淹了。你躺在水下,要是冷了,你就喊我,我来给你作伴!要是那乌龟精来找你,咱们就给它论理:几千年的三川平原(淅川、板桥川、顺阳川)变成了一片汪洋,你的龟子龟孙们住着,又有啥不满意?”
“东家,这个烟袋锅俺还用着呢!上面有你亲手烙的字。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与三太太圆房。三太太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白马车决不干那对不起别人的事。为这事,三太太可恨我了。可是,我怎么也做不下去。没有你,我白马车早冻死在淅川城了。”
……
白马车在心里唠叨着,一锅烟接着一锅烟吸。不知不觉,烟布袋中的旱烟已经吸完了。他瞅了瞅天,月亮已经上来了,圆圆的,挂在树梢。他站起来,心里道:“东家,我该回去了,要不,丹花、凤娃她们会着急呢!”
白马车转过身往回走,走不多远,便听到白幸福在村口呼唤的声音。他没有应腔,走了上去。白幸福见了父亲,道:“大大,这么晚了,你还在地里干啥?让人担心死了!”
白马车说:“没事,瞎转转,看看今年的庄稼咋样!”
收了秋,徐贵丽又来了。邻村的人家都相继迁走了,白家庄的搬迁已经不能再拖。徐贵丽说:“今年冬天,丹江水库就要蓄水发电,再不搬,水就要进村了。”
李丹花再次召开了社员大会,开始分队里的公共财产。经过三年的努力,白家庄人集体的财产确实增添了不少。猪场的生猪还有21头,有17辆大车,13头大牲口,9头牛。酒厂的酒还有200余斤,仓库的余粮也不少。有小麦、绿豆、玉米、花生。粮食按人头和工分分,酒按人分,生猪、大车、牲口做成价,或卖,或买,按人头分钱。忙了三两天,开了七八道会,才把财产分到了一家一户。
队里分财产时,李丹花什么都没要,就要了一头小马驹。一来,马驹小,价低,请得动。二来呢,她知道公公喜欢。白马车与马打了一辈子交道,不能没有马。他养马、训马、用马,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方法。马不吃夜草不肥,每天夜里,他总要起来给马添料。马爱干净,他闲时,先用扫帚把马身上的脏物扫下,再用一把大梳子,把马鬃、马尾细细地梳一遍。干干净净的马,他看着舒心,用着称心。他训马,不是用鞭子抽,而是与马交谈,亲切地谈,耐心地谈,就像是老师教学生一样,谆谆善诱。这种方法训出的马,聪明,通人性。队里的老马生马驹的时候,他抱床被子,守在马棚里。小马驹出生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一双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惊诧地望着他。他高兴,爱怜。一天见不到小马驹,心里就像少个什么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分了财产,庄上的人没有了牵挂,便纷纷开始搬家。这次搬迁,国家统一安排车辆,成熟一家,就搬一家。一辆辆大汽车轰隆隆地开进了庄,天天都有哭声和泪水。李丹花送走了一家又一家,庄上剩下的人家已经不多了。
“再等等,再等等!”白马车对李丹花说。
家中的家具、粮食、衣物都打了包,但白马车就是下不了决心。他要等,等到白家庄的人都搬走了,他再搬。赖一天,就能多看丹江一眼。
丹江水在一点一点地涨。顺阳川已经彻底被丹江淹没了,水已经到了白家庄的大槐树边。站在大槐树下,望着顺阳川,到处是碧波荡漾的水面,一望无际。
徐贵丽来到白马车的家,做白马车的思想工作。她说:“老白,快搬吧!再不搬就来不急了!”
白马车说:“搬,肯定要搬!大局已定,水逼人走,不搬就要住进龙宫里去。”
徐贵丽道:“明天,就明天。要不,水进了村,损失就大了!”
白马车说:“好,就明天!你安排车吧!”
徐贵丽没有想到,白马车的态度今天这么好,答应得这么爽快。她与李丹花唠叨了几句,便起了身,向丹花告了别。
白马车拿了一把挖镢,一把锨,走出村口,来到大槐树下。水已经到了大槐树前面的土埂下。波浪轻轻地拍打着土埂,发出“哗啦哗啦”的呻吟声。白马车来到大槐树下。他用脚步在大槐树下量了量,量出了东家王茂昌的墓穴。又在右边靠前的地方的量了量,用挖镢在地上画了一个印儿。他取出烟袋,装了一锅烟,坐下,“啪嗒啪嗒”地吸。
“东家,水已经到村口了。村里的人大都搬走了。我想好了,我不走。我要来陪你!今晚,今晚我就过来。你等着我,到了那边,我还给你赶车!”
白马车望着大槐树,低声与东家谈着话。一袋烟抽过,他站起来,举起挖镢,在画好的印儿里面挖了起来。黑土地软软的,不费劲儿。白马车挖了一个长方形的炕。他站起来,用脚步量了量长宽,用锨把量了量深浅。跳下坑,又用挖镢修了修。挖好坑,天已经黑了。他站在水边,用丹江水洗了一把脸,把工具扔进坑里,回家去了。
白马车回到家,把白幸福喊了进来,道:“明天搬迁,今晚是在老家吃的最后一顿饭。你把那只乌龟杀了,好好吃一顿!”
白幸福说:“唉,我这就去!”
白幸福提着砍刀,把那只乌龟赶到了院子里。乌龟仿佛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到了院子,伸出头,便没命地往院外逃去。白幸福提着砍刀,满院子的追。白马车见了,对幸福说:“福娃子,你闪开,让我来杀!”
白马车提着一把铁锨,冲上前,对着正在跑的乌龟,一铁锨砍了下去。乌龟的头被砍掉了,乌龟的在地下乱蹦。身子还在院子里快步地跑。白马车又追上去,一铁掀砍下,乌龟的盖儿被劈为两半,身子也被砍为两半。两半身子又在地上蹦几下,终于不动了。
白幸福提了一只水桶,把乌龟捡到水桶里,洗净,提进了厨房,交给丹花,做成菜。
饭菜好了。李丹花端了上来。乌龟肉加酸菜,炒了一大盆。一家五口人坐在桌前吃饭。白马车取出了一壶酒,倒了四满碗。
白马车说:“幸福,以后,你要好好待丹花!丹花不容易,里里外外都要她。你要照顾好她,不能让她受委屈。来,咱们爷儿俩喝一碗!”
白幸福说:“大大,你就放心吧!”
父子俩端起酒碗,喝了一气儿。
白马车又端起酒碗,对王凤娃说:“自从你进了白家庄,没有享过一天福,俺对不起你。咱俩也喝一口,算俺给你陪个不是!”
王凤娃道:“老东西,你今晚咋了?净说些不着边的话!”
白马车说:“今晚是在白家庄最后一晚,喝口酒,有啥不对?”
李丹花说:“大大,你放心,我们都听你的,全家人都听你的,你想喝,就好好喝两盅!”
白马车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给雪莲、云飘夹菜。好久没有沾荤了,两个孩子争着吃。白马车望着一对可爱的孩子,眼眶湿漉漉的。他忍了忍,终于没有让泪水落下。他端起酒碗,把碗中的酒一气灌下了肚。
白马车站起身,对白幸福道:“幸福,明天走的时候,别忘了去看你干爹!”
白幸福说:“大大,你就放心吧!我跟丹花今天下午还唠叨这事儿呢。明早,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去!”
白马车站起来,抚了抚雪莲、云飘的头。两个孩子吃了乌龟肉,脸蛋白中透红,眼睛水灵灵的。白马车盯着他们看了看,对凤娃说:“我在村子里走走,你先睡,不要等我!”
王凤娃道:“别转悠得时间长了,门在给你留着呢!”
白马车背上长烟袋锅,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丹花早早地起了床。她做好饭,站在马车的卧室外,喊道:“大大,起来吃饭了!”
屋里没有人应腔。
李丹花又喊:“大大,起来吃饭啦!”
王凤娃醒了。她听出是儿媳丹花的声音。她往地下的铺上一看,地铺还是昨晚的样子,更本没有马车的影子。王凤娃着了急,忙起了床,收拾好地铺,打开房门。凤娃对丹花道:“你大大昨晚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李丹花一听,也着了急。丹江水就在村边,稍不留神,掉下去就很难上来。她忙把白幸福喊起来,跟婆婆一起去找公公白马车。一家三口,边找边喊:
“大大——”
“马车——”
“大大——”
……
没有人应腔,只有丹江拍打岸堤的声音和湖面上渔船的马达声。一家人的喊声惊动了庄上没有搬走的白中文和白喇叭两家。他们听到丹花讲的情况后,也加入到寻找马车的队伍。
“大大——”
“马车——”
“大伯——”
……
在大槐树下,人们发现了马车。白马车吊在树杈上,舌头伸得老长,脖子上还挂着他那管长烟袋锅。
众人把白马车从绳下取下来。大槐树后,有一个刚刚挖好的墓穴。大家明白了。白马车是不想迁走呢。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大槐树作为自己的最终归宿,其他人不清楚,只有王凤娃一个人知道。但是,她又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全家就会乱套,就会遭殃。有苦,有难,王凤娃只能一个人扛。她扑倒在马车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白马车穿着凤娃给他缝的新衣服,上上下下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李丹花想起公公马车昨晚说的话,什么都明白了。他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啊!白马车的堂哥中文来了,白喇叭来了。正在搬迁的乡亲们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了。徐贵丽来了。
徐贵丽含着泪说:“老哥,你这是赖迁啊!”
大家把白马车装进了棺材,葬到了他自己挖好的墓穴里。
白喇叭跪在坟前,开始吹喇叭。悲悲切切的喇叭声洒在丹江湖面上,潮湿了渔船上的点点白帆。
李丹花含着泪,对喇叭说:“喇叭哥,要吹,你就吹你大伯喜欢听的,他这是喜走,让他高兴些!”
白喇叭换了调门,河岸上变得欢快起来。先是一曲《放风筝》:
“三月十五一清明,
桃花杏花满园红,
杨柳也放青。
叫声丫鬟提茶瓶,
捎带放风筝。
大姐今年十八岁,
二姐今年十六冬,
人才长得精。
……”
接着,喇叭吹的是淅川民歌《十绣》:
石榴开花叶儿青,
绣一个荷包送郎兄。
郎兄莫嫌荷包小,
荷包虽小费工程。
去年六月开始绣,
今年六月才绣成。
……
喇叭声加着凤娃的哭声,荡漾在丹江河畔,欢快而又凄凉地流畅……(作者:田野;未完,待续)

下章内容预告 李丹花带领白家庄部分乡亲一路转辗,来到了荆门古井村。古井村支部书记胡三英在村口迎接。迁到古井村后,从淅川带来的种猪死去。丹花家的小黄狗跋山涉水,来到古井村寻亲。古井村只有一口井,吃水需要排队。这让再丹江岸边生活的白家庄人很不习惯。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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