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表姐的家史
一个仅仅念了五年半小学的农家妇女,能写出13万字的家史,无论怎样讲,都是一个奇迹。
白素萍是我的亲姑舅姐姐,她的姥爷是我的爷爷。但我和她的交往仅仅是在姑舅两姨的红白事宴上共叙亲情,直到今年5月她把这13万多字的手稿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才真正让我感到震撼。
由于工作忙,我用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看完了这部写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家史,然后又用三个月的业余时间对其做了逐字逐句的修改。
白素萍的家史,讲述了一户河套农民风雨颠簸的发展历程,横跨70多年,涉及六代族人。苦辣酸甜,历历在目,人生艰难,尽在其中。从民勤写到后套,乡下写到陕坝,从河套写到阿盟。人物个个栩栩如生,场景每每动人心弦。既有让人潸然泪下的骨肉分离的场面,也有让人备感欣慰的丰衣足食的情节;既有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痕迹,也有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写照。
白素萍的家史,写得朴实无华,但蕴含了许多河套文化的元素。河套人的饮食起居、耕作习惯,细腻逼真,读来如乡风扑面;河套人的风俗民情、俚语童谣,如诗如画,阅后似身临其境。大到春种秋收,小到补旧缝新;有糜黍五谷、瓜果飘香;有骡马牛羊、犁耧耙杖。从这个意义上讲,白素萍的家史也是河套农业发展和农民生产生活的一个侧面。
白素萍在作品里多次提到她没有给子女留下财富而深表遗憾,这不是一种无奈的愧疚,是许许多多他们那一代农民发自内心的恳切之情。但我们细想一下,在那个年代,有多少农民与白素萍不是一样的境遇?一样的感同身受?小到河套、大到整个中国。
天下农民千千万,农民写书有几人?从这个层面上讲,白素萍如凤毛麟角。
白素萍用儿女们孝敬的生活费来出这本书,属实不易。我说服杭后东岩彩印厂的老板,只收了她的成本费,但即使是这样,也可能对她的生活造成影响。所以,我此前曾动员许多亲戚每家买她几本书,一面是帮她了却平生心愿、一面也期望大家读读她的家史,从中找到一些我们父辈的影子。
记住历史,不光是抚摸伤痕,更多的是从中体味人间冷暖和人情世理,笑看兴衰荣辱,总结成败得失。因此我以为,白素萍的家史对其亲人特别是对她的子孙后代,有着金山银山取代不了的作用。
就职业而言,我也算半个作家,但我的姑舅姐姐做这件事,我做不了。我只能为她删改一些文字,并分了章节,做了小标题,最后起了个书名,叫《刻骨铭心的岁月》。修改过程中,我尽量尊重原著风格,保持原汁原味。(2008年)
又,我的表姐已于2017年去世,在此选发部分章节,以示纪念!
《刻骨铭心的岁月》
从民勤上后套
我的祖父是甘肃民勤县人,在老家是骡马成群,牛羊满圈的人家,土地也有上千顷,可以说是大户财主人家。但我的爷爷却没有珍惜这样的家庭,也没有福气经营这些财产,整天在外面赌钱。有时,一夜之间,十二只骆驼就输给了人家,地里什么事都不管了,大小事留给我的祖母支撑着。就这样,有时输了钱,回到家里还大发脾气,对我的祖母不是打,就是骂,我的祖母也敢跟他大吵大闹,但无济于事。日久天长,我的祖母就无法忍下去了。我的大爷爷去世得早,丢下我的大祖母,她就跟我的祖父祖母一块过日子。大祖母看到我祖母受这样的气,过来劝说我的祖父道:他二爹,你再不要打你的女人,不要再去赌钱,要好好过日子,你们这样经常打架吵嘴,也不是个办法,娃子们看到,也不好受。我的祖父不但不听我大祖母的劝说,反而把大祖母按倒在地,打得鼻口鲜血。从此以后,我的大祖母再也不敢相劝我的祖父了。
这些事情,我的父亲,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泪往心里流。
我的大爹看到这样一个不和睦的家庭,气极了。后来就跟上他们那里的穷苦人,来到了后套,漂流到现在临河的隆胜乡,在一家地主家当长工。
我的大爹来到后套,一直也没有给我的祖父去过信,因为在旧社会通信很不方便。我的大爹走后,我祖母的心情就更难过。我的两个姑姑也出嫁了,我的祖母心里就另有打算。有一天祖父又赌钱去了,祖母就把我父亲叫到跟前。那时我的父亲才只有十岁,三爹才四岁,祖母笑着说:娃子你已经十岁了,该懂事了,看来你们的父亲这个样子,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我把一切希望就全寄托给你了。你大哥走了杳无音信,你的弟弟小不懂事,我有伍佰大洋,还有咱家的地契、拴狗的大铁绳,都放到大瓷坛子里面。在第三块砖头做的记号,墙里有个洞,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墙里面去了,你要牢牢记住。父亲说:我记住就是了,我要把弟弟看好。我的父亲才十岁,年幼无知,更不懂什么事情。给父亲交待完这些,我祖母就投井自尽了。丢下了祖父、父亲、三爹、还有大祖母。
把祖母埋葬了,祖父心里虽然觉得不是滋味,但整天还在外面赌钱。祖父也不把我父亲和三爹交给大祖母照看,把大门锁上就走了。祖父有很大的四合院子,很宽敞。祖母去世了,祖父就不住在正屋子里了,搬到小南屋去住。这南屋窗户又小又黑又高。祖父外出时,给父亲和三爹留下炒面、烤馍,便桶也放到家里。祖父一走就是几天不回家,父亲和三爹要想找吃的,还得等太阳升高了,阳光射到里面,才能看见炒面和烤馍。
这样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忽然间我祖父打起了走后套的念头,烙了一整天的干粮,晚上拉了一只骆驼,带上驼毛被褥,带着煮饭的铁锣锅,把父亲和三爹、锣锅、被褥干粮都放到骆驼背上。这事让大祖母发现了,她就拦在大门外说:他二爹,你要想去后套,你就转去吧,你把这两个娃子就留给我照看吧。
祖父一声也没吭,拉上骆驼就走了。旧社会的交通道路是极其不方便,经过好长的时间,来了后套,在隆胜找到我的大爹,开始讨饭度日。
大爹见到祖父、父亲和三爹时,泪流满面。祖父对他说:你妈妈投井自尽了。大爹听了嚎啕大哭。父子见面,真让人痛心。大爹跟柜上的财主借了二斗糜米,借了一间房子,让他们三人先住下,过上一段时间再做打算。米吃光了,大爹对祖父说:父亲,咱们还是回老家去吧,那里是咱们的故乡,还有亲人,财产和土地。
祖父对大爹说:我暂时不想回去,我还想在后套转两年。大爹双膝跪在地上,含着眼泪说:爹,至死我不想见您!起来一句话也再没有跟祖父说,就走了,带着气愤的心情走了。
大爹这一走,祖父在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带着父亲和三爹流落在陕坝北面的红旗公社红旗六社,即现在的冯四圪旦。年复一年过去了,祖父的钱用光了,身子骨也不结实了,他便让父亲出去讨饭。过去讨饭的人都向财主家要,那时的大户人家,有很多的骡马牛羊,为防贼偷去,大户人家都要养恶狗。有时饭也要不上,反被恶狗咬一顿。有时要不来饭,祖父和三爹还等着吃哩,祖父把父亲就痛打一顿,父亲只是放声大哭一场。要饭也不是办法,祖父又把父亲打发在四支公社的沟心庙,去给一家大户人家放牛。我父亲当时才只有十一岁,从农历二月送去放牛,等割完小麦以后,祖父才来看父亲。我父亲一见到祖父就抱着他,边哭边说,爹,您怎么半年才来看我,我真好想您呀,父亲这么一说,祖父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父亲有好几个放牛的小伙伴,白天去野外放牛,晚上睡在牛圈口,还得给人家看牛,怕牛跑出去吃庄稼。有时候,调皮的牛,从圈里跳出来,几乎踩到他们头上。祖父听到父亲这些述说,很心疼,就把父亲带回去了,还是让父亲去讨饭,这年父亲已十二岁了。
命运转变,丰衣足食
后来,我的祖父也去世了,父亲给一家姓白的人做了养子。于是我又有了新的祖父和祖母。
又过了几年,父亲给五老舅揽长工,老舅父看在我祖母的面子上,给我父亲挣了不少的大洋。祖父就从陕坝搬到了现在的满天红八队居住。祖父用父亲挣来的大洋,买了一顷多上好的土地,买了一头大黄牛和一辆车。那时的牛车都是木头做的,车轴是上的黑豆油,又盖了几间小土房。
后来父亲又买来一头牛,一辆车,并和母亲成了家,生了哥哥。
我们有土地一顷多,都是上好的土地,每亩能打一石,即三百斤,那时候称粮食用钩勾子称和盘子称,盘子称是十六两一斤。还有升子、斗,一升是三斤,一斗是三十斤。
我们家的地里种着麦子、糜子、谷子、高梁、玉米,菜地里种着西瓜、山药、花草、葱蒜、菠菜等。每年秋天,父母看到这些丰收的粮食和菜蔬,笑在嘴上乐在心里。我们这些土地打下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和水费,剩余的都是我们自己所有,可以说我们是中等人家了。
我父亲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也是位可怜的人,但他从没有给过我们多少笑脸。他常说:娃娃能给好心,不能给好脸色。我们在父亲面前好像怕什么似的,我们也说不清。父亲在我们的吃食方面,没有二话可说,舍得给我们买。冬天里,冻柿子、栗子、麻糖、黑枣、海红子,买回好多让我们吃。家里食用的粉条有好多捆,胡油缸里满满的,米面、肉食样样齐全。有时还带我们上陕坝的馆子里,还要好好大吃一顿。
论吃的方面,父亲对我们是绝份子。要说起穿衣服的话,那就不跟吃一样了。那时,时兴海潮兰布、黑市布、血青色袜子。妈妈对父亲说:人家女人们都穿,你给我也买上两块。父亲说:“你穿上干什么去?让谁看?一个受苦人,吃好就行了,穿好能做啥?泥里出,水里进的。”妈妈只好默默无言。
我家的土地土质好,种什么庄稼也长势喜人。春天里,庄稼出齐了苗,就像大地铺上了一块儿绿油油的大地毯似的,种着各种庄稼。夏天里,瓜菜地里,有西瓜、小瓜、黄瓜;红豆角、绿豆、还有碗豆、黄豆、红豆、扁豆;糖玉米、莜麦、草麦、青稞;园子里还有面葫芦、西葫芦、金葫芦,莴瓜、样样齐全。再看我家的花草:有金盏盏、粉罐罐,牵牛牛、大出芪,小出芪,粉铃子,白铃子,紫花、棉花、海纳花,真是五颜六色,夺目耀眼,好看极了
红红火火过大年
光阴似箭,转眼间大年来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盼着过大年。我们在自家屋里的墙上面,用石粉块划一行竖道道,过一天就勾去一道,盼的是吃好的,穿新衣服,看红火热闹。我家泡了三斗黄米,我父亲和邻居大哥用木头碓杵捣黄米,捣两天才能捣完。腊月半截,人们开始忙起来了,蒸馒头、炸油糕、炸糕圈,炸油蛋蛋;烧猪肉,炸酥鸡,炸肉九子,炸油饼子。不论走到谁家院子里,都能闻到香喷喷的胡麻油味。
大年三十盼来了,每家中午都焖一锅糜米饭,是隔年饭,还给猪狗吃。晚上煮猪头猪蹄,拌凉莱,再包初一早上吃的饺子。炕桌上摆满了茶、水果、酒、花生、块糖、点心、肉食等等好吃的东西。院子里挂着明亮的灯笼,屋子里点着洋蜡,屋子里和院子里灯火通明。贴在门口、窗户两边的对联显得格外通红。窗户纸上糊的斗方,红一半绿一半,中间是各种好看的窗花,花红柳绿,格外耀眼。
三十晚上,祖母坐在炕桌中间位置,父母各坐两边,我们哥、妹、弟当然在下首了。我们一家六口人边吃喝,边说笑,欢聚一堂。吃罢年夜饭,我们忙着玩去了。
年三十的夜晚,从大人到小孩几乎都没有睡意。半夜里父亲去我家牛头上摸,父亲说能摸到麦子,明年就收麦子,能摸到糜子,明年就一定收糜子。然后,父亲用木头墩子点上一堆红红旺旺的火,让我们跳过去,小弟小跳不过去,父亲就把他抱过去。
这堆火是标志着来年一年旺盛,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人寿年丰的意思。
黎明时,财主家的主人仆人,拉着牛、马、驴、骡,赶着猪羊,去村外边迎喜神,牛吼,羊叫,人声噪杂交织在一起。接着,大炮、小炮声响成一片,还有各种花炮,开到天空中。我们仰头高望,五光十色,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大年初一,全家人都换上了新衣服、新帽子和新鞋袜,真有点显摆的气派。吃罢饺子,父母亲、哥哥、小弟准备给祖母拜年。祖母坐在炕中间,父母亲跪下,齐声说:妈妈在上,过年好!我们给您磕头了。祖母说,你们也好!然后哥哥和小弟也跪下来说;娘娘过年好!祖母说,小孙子你俩也好!
我也说:娘娘好过年,祖母也说,秀子也好:拜罢年,祖母、父母各自从兜里掏出了压岁钱,分给我们,我们眉开眼笑把压岁钱装在自己兜里了。我们屋子里正面墙上挂着圣母、耶稣的圣像,另一面墙上挂着:八扇屏的《白蛇传》,四扇屏的《三国演义》故事。
家里、院子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圣像两边的对联写着:全能全知全美善,至公至义至仁慈,横联是:慈仁慈母。粮仓上贴着,粮食如山;牛马圈贴着:牛羊满圈,骡马成群;猪圈:大猪年年生,小猪天天长,猪多肉肥。门窗的对联写着:寒随腊去腊月梅花增秀色,暖迎春回春日添柳梢,横联:春映三江绿,梅开五月红。还有春阳岁岁春等。
老人们、成年人、小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新鞋袜。你去他家拜年,他去你家拜年,川流不息。男孩子头戴黑兰色帽子,身穿黑线哔叽料子衣服,脚穿圆口布鞋,白布袜子;女孩子们,头上扎的红头绳,有梳两根五股辨子的,有梳朝后一根辨子的,头发上别着红绿小卡子,有别着小红花的,有的别着粉红花,发辫梢上扎着小红稠子,身穿小红花棉袄,下身小绿花裤子,脚穿绣花小鞋,花袜子,看上去就象小天仙似的。这些小男、小女,三人一伙,五人一伙,说说笑笑,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过了个痛快年。男人们喝酒猜拳,女人们有玩纸牌的。过了大年初几,我家的亲戚朋友多,更是你来他往,我妈妈像方四姐一样忙,忙个不停,招待这些来我家做客的客人们。纸糊的灯笼从大年三十挂到正月初七为止。
过罢大年过小年,我和哥哥随着三人一伙,五人一伙的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去陕坝大转盘、小转盘的正街上看扭秧歌、撑旱船、耍车子、踩高跳、耍狮子、耍海蛙儿等,还有脑阁。
正月十五月儿圆,家家户户又挂起花红柳绿的纸糊灯笼。离我家一里路,是王委员村子,正月十五的夜晚又转起了灯游会。木头杆子上面挂着灯笼,通宵灯火通明。大人小孩你转过来,他转过去,有时走差路就转不出去了。有的人讲迷信说,不能生育的青年媳妇,抱一抱老杆就能生小孩子。
转眼间又到了二月二,这天是龙抬头的日子,早上大家小户都是吃饺子,说是给龙安眼睛。上午大男人,小男孩子开始剃头,说是剃龙头;女人们这天不能做针线活儿,是怕扎伤龙眼。这天夜晚,家家户户又挂起了纸糊的胡油点着的灯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