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散文】我不愿意被梦的秘密折磨至死
1
在梦里,一切都那么清晰——路上的行者。途经的山水。眼底的风光。心中的快乐。一湖水。一面山。一处幽静的角落。一些迷离的时刻。那么美。
在梦里,我叮嘱自己,醒来,一定要记下,记下这一切:斑斓的色彩。纷乱的感受。美丽的面孔。张狂的花朵。在梦里,我那么清醒。我甚至答应自己,并努力停下:梳理,想象,思考——如何记下,那些美,那么美的美。
“就像一块巨大的玻璃,薄而脆,醒来后,梦,就碎了。庞大的梦境,只剩满地碎片。能够记住的,往往不是那些大块的,而是那些细小的,尖锐锋利的,片断或细节。它们仿佛深深扎在我的意识里,血里,肉里,难以自拔。”
这是某个夜晚,在一场暗漫无边的噩梦醒来后,我记下的一点感受。
但是在梦里,我不知道,这一切多么虚妄:当梦醒来,混沌、恍惚的时刻,仿佛还能记起,却已是斑驳的碎片。而当我彻底清醒,连碎片,也不多见了。那些奇异的时刻,随着梦醒,随着幕布拉开,场景消逝,而破碎、散落,就像露珠,或一场迷雾,在太阳升起后,降落,消融。无影无踪。
2
梦是别样的人生。穷人梦见黄金,小孩梦见长大,失败者梦见东山再起,踌躇满志者梦见飞黄腾达,甚至,猪八戒做梦都会梦见娶媳妇……或许正因如此,《周公解梦》说:梦是多种意识被象征化的现象,它能表现一个人潜在的不安,隐含着他的现实人生。
作为现实人生的残留,暗示,丰富,或延展,在无梦或少梦的年龄,常常羡慕那些有梦可做的人,那些能努力将梦做得清晰,并能认真记录下来的人——感觉里,他们有两倍甚至三倍于我的人生。
读过何其芳的《画梦录》。“于是我很珍惜着我的梦,并且想把它们细细的描画出来。”画梦虽不免徒劳,那种留住美好的愿望,却为他的行为赋予庄严。他将那些在生命里纷纭而过的梦,描画得那么清楚,那么形象,那么逼真。他多么幸福。
掩卷感叹的时候,总会想起孔子。两千多年前的那个老头,在某个清晨茫然醒来,捋着花白的胡子,揉着惺忪的眼睛,为自己的少梦而哀伤:“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惊悸我无梦的时刻。
3
好梦留人睡。但我们所做的,并非都是好梦。平生做过的梦,似乎更多是噩梦;现在能记得的,似乎更多是这样的场境:年少时的飞翔与跌落,年轻时的晃荡与挫顿;而到了中年,则是莫名的争执和纷扰,莫名的追赶和逃亡,莫名的血腥和杀戮。
在梦中,我常常是那个逃亡者,因为莫名的原因或冲突,被通缉,被追捕,或暗杀。无论我怎样快跑,或者躲避,都难以逃脱,甚至在悬崖边,满怀绝望地跳下……
然后醒来,满心惊悸,满身虚汗。
我醒来,夜仍是暗的,黑的,迷茫的,模糊的,让人看不到黎明和光。
在广大无边的夜里,我那么孤独,渺小。压压被角,继续睡去,但往往,一不小心,又会撞进刚才的梦里——我所能记下的,大多是这样的梦。
4
很多时候做了噩梦,我会在醒来后即告知家人:父亲,母亲,或妻子。我说,我梦见谁死了,或者谁得了病。或者梦见自己牙齿掉了,或者梦见一个死去很久的人,重新站在我面前,那么鲜活,蹦跳,仿佛他一直在。
梦是反的。家人安慰我,在梦中死了的,会活得更好,因为在梦中,他已经死过一次。不知道弗洛伊德的他们,总是这样安慰我。
那么,现实中死了的人,在梦中又复活了的呢?我想问,但是没有。我感觉到了他们说法中的漏洞——
梦,真的就和现实相反?或者,现实和梦,永远只能是疏离的状态?
5
有段时间,妻说她总做同样的梦:肃穆的考场。凶悍的监考者。窒闷的气氛。漫长的试卷。难解的题目。在梦中,她一次次重返20多年前,重返那个决定她人生命运的考场。
“脑袋里空空如也,试卷上一个字也没有,但是铃声响了。”她的梦,总是在铃响时结束。“急得满头大汗。”她说。
摸摸她的发。果然湿湿的。
妻是我高中同学。学习用功,成绩一直比我好,但最后的那次考试,我比她更幸运——我赢得了那次考试,并因为那次考试的结果,赢得了她。
她却失去了可能更美好的人生和世界。她最终嫁给了我这个卑微的无梦者。
6
老家人也说,梦是假的,因为虚幻,所以叫梦幻。
很多年前,我还小,时常在黄昏黯暗的天光里,陷入梦幻不清的恍惚。
那时,父母还在田野里,我独守着空阔的家屋。庭院深深,暮色苍苍,旷寂得让人心慌意乱——莫名的恐惧感,让我忍不住躲进那顶已分辨不清原色的蚊帐里,扯过厚厚的老棉被,裹住团缩得紧紧的小小身躯。
明明记得,一再告诫自己啥也不想的,却总禁不住胡思乱想。恍惚中觉得,自己是站在一层“板”上。那“板”,空空地悬着,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窟窿。似乎知道,那下面,就是万劫不复的悬崖或深渊,便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掉下去了。但终究,还是掉了下去,在无止境的虚空中,飘浮着,坠落着。
然后,满世界苍黄,萧瑟。仿佛弥漫着荡荡黄沙。数不清的山,电影镜头般,自眼前缓缓摇过。低矮,浑圆,模糊。像馒头,又像层层迭迭的坟丘。镜头漫漫复慢慢地移着。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是数不清的馒头或坟丘。
记不得是否有天空了。也许有罢,但我没看见,或者压根儿没顾上看。我只确切地记得:没有人——在整个场景和时空,一直没有人。
当然,也就没有我。
我真切地觉知到“我”的不存在。我恍惚明白,那就是“死”。死就是“我”不存在了。死就是再也没有“我”了——那么漫长悠远的时间,那么巨大辽迥的空间,居然没有“我”。我还那么小,怎么可以就“没有了”呢?
在巨大的不安和不甘中,我踢开被子,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地奔向有人的田野……
后来,我不止一次向朋友讲述那情景。讲得那么清晰,完整,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朋友们却从未怀疑。他们说,那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我想也许真是如此。那么,我是从小就贪生怕死的了。成年后,虽经历了沧桑和无奈,却依旧坚信生的可贵,和死的可怕。
说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幻觉。但事隔多年,我依然记得:昏黄的天空下,我惊恐的眼神,和磕磕绊绊奔向人群的孤独身影。
7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天,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感觉非常快乐,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悠然自得,浑然不知自己曾是庄周。但很快,梦醒了,他发现自己仍不过是僵卧在床的庄周。
他感到疑惑: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的诗句,让人怎么读,怎么想,也只感觉到他的恍然,如梦。就像我,时常在梦醒后疑惑——
是我梦见了梦,还是梦梦见了我?
8
有一个女孩,是我曾经的学生,对我说她爱做梦。她的家境不好,生活也不如意。我便笑她,是“梦的女孩儿”。
“笑着笑着,却想到弗洛伊德了。我知道,按弗氏的说法,梦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心境的一种幻想式的满足。爱做梦的女孩,她的现实生活,或许真是不如意的。”在多年后的文字里,我这样写道。
她给我讲过那些梦,是女孩子们都曾有过的那些。只是她的,要古典些,特别些——后来我常想,或许就是那些特别的东西,贻害了她。这世界,早已现实得不再需要梦了。更何况,是她那样特别古典的呢。
那个女孩,早已消失在人海里,像我生命中曾经的一个梦。那么缈远,那么杳然,仿佛从未发生,或不曾存在过。
9
我曾记下过一次完整而清晰的梦:
梦开始,如同意识一般模糊、混乱。到渐渐清醒,我已陷入绝境。仿佛是在阿拉伯。一个壮实的男子,持一把刀抵着我,直说要我的命。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何以要我命。但我坦然,似乎应该被他要去命。
他将刀勒向我脖子时,鼓号响起来,公路上出现了盛大的庆典。大队的交警,男女都有,制服,身材板挺。有个年轻的,在维持秩序,路过我身边时,还交谈了几句。但我居然没想起报警,又似乎不需要报警,持刀的男人没在身边。
庆典队伍过去,刀却又逼向我的脖颈。我依然镇定,但我提了要求:一、只拿我的命去,不要解剖我,让我囫囵个全尸;二、下手快些,不要让我太痛,太难受。他平和着答应,保证满足我的要求。
正要开始,又来了一位老者,依稀是相熟的,猛想起家人还不知道我的境况,便取下随身带着的包,托老者带给家人。老者的确是有些老了,似乎记不起我。我比划着跟他说,好不容易才让他把包接下。
在那段文字最后,我写道:“感觉里,‘要命’并不怎么可怕,但死而不已,过程的拖沓和冗长,到底让人烦厌。于是我毅然回到刀锋前面,微笑着冲那男人说,开始吧。有点视死如归的气概。但到底,潜意识里的求生欲望,还是让我挣脱出来。惺忪着看时间,已近中午12点。”
我给这段文字命名为:《要命,或死而不已》。
10
还有一个梦——
有人打电话,约我到某个地方打麻将。听声音和名字,是熟悉的。到约定地方,来接我的,却是陌生面孔。男的,并不魁伟。但他身后,有两个壮汉。见到我,就笑着迎上来,一面对着手机说:他来了,马上接进来。到我身边,两壮汉各自亮出一把匕首,抵在我腰间。
“把钱拿出来。”声音低沉,阴毒。
我记得刚领了工资,有两千多。但那是全家一个月的开销。房子按揭,儿子学费,柴米油盐,都指望那点钱。拿出来,生活怎么办?匕首抵在腰间,凉意贯透全身。反抗,太危险。给钱,不情愿。
洗劫。刚想到这个词,梦醒了。满头大汗。像每次恶梦醒来一样,浑身虚脱。
但是那一次,在混沌与清醒间,居然随手写下一首诗:
像水。那双手经过我的口袋
卷走袋中的一切。几张名片
一叠钱币。证明感情的
小照。与身份有关的证件。在梦中
这个动词发生,结果
被惊醒的意识堵住,不曾呈现
水在脸上,发间,额角。虚脱的汗
让我醒来。也让我明白
这动词经过我,让我一穷二白
包括钱物。包括自己的证明。也包括
我对世界的理解和信任。衣袋里
只剩下惊恐,虚脱和绝望
我为诗取了名字:《洗劫。或者梦》。
11
与友人聊天,夜深下线,我总喜欢说晚安,好梦。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就像祝你心想事成之类俗词,但我仍然那样说。
我知道他们不一定会有梦,如果有,也不一定就能如我所祝福的那样:做个好梦。
尽管,他们都是我喜欢甚至爱的人。当我用喜欢或者爱的心,对他们说出,安,或者好,我其实知道,对于黑夜,和黑夜里不可知的梦境,对那庞大世界里,可能出现的噩梦和惊恐,他们只能独自面对、承受和担当。
有很多时候会觉得,生活就是一场暗漫无边的大梦。而置身噩梦,才会真正觉得自己的孤弱无助。快乐可以分享,困难和痛苦,却无法分担,或分摊。就像一个朋友,在博客里的题词:承担前程与心情,唯靠自己。
12
总想把梦做得美些,更美些。就像总想让美好快乐的时光,留得久些,更久些。可是时光总会走远,而走得最快的,都是那些美好快乐的——快乐快乐,是不是快快落下?——真能留下的,往往不过一些零散的片断。
醒得快的,有噩梦,也有美梦。噩梦醒来,多半是因为惊吓,而美梦醒来,总伴随着惆怅。那样的时刻,就知道,人生,不过如此。我们,也只能如此。
但还是禁不住想,让梦来得再美些吧——我听到有人说:想得美。老家人说这样的事,叫“做梦娶媳妇”。可是,一个连想都想不“美”的人,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又能好到哪儿去?所以我总是坚持说:想得美才能活得美。
我曾写下这样的一则“语录”:
我们时常感叹,有想法,没办法。感叹久了,连想法也不会有了。也许我们并不觉得可悲,但我还是想说:一个连想法都没有的人,上帝都拿他没办法——因为,上帝不知道应该让他更好,还是让他更坏。
想想,还真是这样。
13
凌晨5点醒来。世界安静。但我心里,有着莫名的躁动——为着梦中那些破碎的片断,或心悸的时刻,我敲打出这些文字。我不觉得充实,也不觉得虚妄。
走向厕所时,我抓了一本书:《教育的十字路口》,张文质。那些片断性的文字和感受,我觉得非常适合厕上阅读,所以总把它放在顺手的地方。
随手翻到的第253页,是《片面之辞》(一)。其中一段话是:
“其实梦是奇怪的,有的梦是现实的残留物,却比现实更像生活的本质,有的梦则是另外一种情况,它仅仅使你意识到,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秘密,再也没有我与之分享。”
那么,我写下这些之后呢?
14
一个人最大的痛苦,或许是,怀揣一个巨大的秘密,却不能吐露,不能与人交流、分享,像一笔意外的横财——我曾说过:不能分享的快乐,不是真的快乐,不能分担的痛苦,却是真的痛苦。
为消解这痛苦,我选择了感受和思考,写作和诉说。在文字的丛林里,我含蓄地表达,或委婉地暗示,我言之凿凿,或闪烁其辞。就像在梦中,我故意或有意发出的声音。
那是真正的梦呓。或许,也是真正的泄密。
我不愿意被那些秘密折磨至死。
只是我不知道,那梦呓,是用了怎样的语气和腔调。
15
好吧,总算说到了梦呓。这篇以“梦话”为题的文字,最终不说到“梦话”,显然不算完整。
既然是梦话,内容显然与梦境有关。或连续,或片断,或清晰,或模糊,或唱歌,或哭笑——梦境喜悦,梦话多半有笑;梦境悲惨,梦话多半有哭,甚至泪。深夜时,听到妻在被窝里嘤嘤地哭,喃喃着听不太清楚的呓语,摇她醒来,说梦到我在她梦中出车祸了,昏迷不醒,任她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以为我死了,所以哭。
我抱抱她,拍拍肩,她又迷糊着睡了。
似乎没多少人说过“梦话”的好处。人们大多以为,那或者是紧张,或者是焦虑,或者是悒郁,甚至神经衰弱——经常做梦,可能不太好,经常说梦话,也可能不好,尤其是,有些人在梦中,总说些吓人的话,高声的话,影响他人的睡梦。私心觉得,一个人倘若终生不曾说过一句梦话,就像终生不曾做过一次梦,那未免单调、乏味了些。明末散文家张岱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积数十年人生经验,我喜欢这个说法。
刚好在“百度百科”里看到“梦话男”。说英国一位叫亚当的男子,因梦话而成了网络红人——这位白天温文尔雅的绅士,睡着后说的梦话却是搞笑至极,像“我在做枕头,慢慢烧,弄松软一点,嗯,枕头”、“薯片,薯片,救命的薯片”、“我没有变胖──是你的眼睛胖了!”等都是他的“经典名句”,至于“你妈又来了,快把我埋起来,埋深一点,别让她找到”,更将男人怕丈母娘的本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据说,他们夫妇俩寻求过医生的帮助,想看看亚当是不是有睡眠问题,但最后证明他十分健康。而且妻子最终相信,说梦话或许有利于丈夫及时小家宣掉不良情绪。后来,他妻子把录下来的梦话发到博客上,居然一炮而红,让他老公成了著名的“梦话男”。
能将梦话说得如此让人开怀的,实在算得上可爱。
16
在一场残余的梦的边缘,在即将到来的黎明时分,想起苏轼的两句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在初冬,寒冷的早晨,我敲下最后的落款:2008年11月28日,凌晨6时。
在过去的岁月里,这样的时刻,似乎不曾有过。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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