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偕行
胡晓军
昨天到校门口,天已基本暗了,正所谓余晖将尽、暮霭初沉时分。同是上海,海边的天与市区的很不一样,亮得快,暗得更快。当然,路宽、灯稀都是原因。路实在是远。先高架,后环线,再高速,就算一路畅行也需一个半钟头。这次不巧,严重塞车,耗时几乎加了个倍。我下车,打开车后盖,取出行李箱,顺便蹬了蹬有点发麻的腿。儿子也已下车,把箱子接了过去。记得最初几次,我都嘱他几句,诸如认真听课、自己小心、不要着凉之类。很快就不再讲了,因为这些正确的废话,不要说听的人,就连说的人都觉得既无用又无趣。这次我只说了句:“好了。”他回了句:“好的。”反正一个星期很快,几天后他又回家。儿子也怕给我添烦劳,一般不要我接,自己换乘两路公交车、两部地铁,最后步行15分钟到家。其实他已满19岁,拖着箱子回来两三次,便没什么要紧的了。行路辛苦,毕竟是种锻炼,况且只要到家,桌上必有老妻安排的饭菜,正七碟八碗、热气腾腾地等他下箸。
我送儿子读书,从幼托到小学,从中学到大学,加起来十几年了。幼托班,坐公交车;中小学,叫出租车;上大学,则买车开车。总之,儿子的学是越上越高,路是越来越远。不过对我来说,这段十几年的“与子偕行”,距离终点却是越来越近。
因为防疫,校门处设了闸口,加了安检,外来车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长驱直入,直接开到宿舍楼下。我可能真是聪明过分,欲与保安商量,就说宿舍远、行李重,能否通融。但儿子坚决不让,说是学院规定,只有老师的车可以进,学生的车不能进,一定要守纪律。在家里,儿子难免犯些小脾气,用老妻的话说,是“阿凡提的小毛驴,要他朝东偏向西”。但一到了外边,他最是遵纪守法,半点都不逾矩。这与我,正好相反。
儿子说得是。门口除了我们的车,还有好几辆都规规矩矩地停在车道上。再看闸口,两三个大姑娘、小伙子正在排队,依次等验证、测温后进去。
我不再等,径直上车掉头,因为就算回程畅达,到家也要近晚上9点了。返经校门时,我不免多瞥了一眼。借着灯光,我看见了儿子过闸口后的背影。儿子相貌平常,身板却甚高大,体重想必可观。忽想起从抱得动他到抱不动他,似也不是太远的事。不过他的体态略臃肿,还微曲着背,在空旷的广场中显得渺小而可怜。这小半要怪疫情,大半年被迫宅家,连最爱的篮球都没法去打;一大半要怪他自己,平时站姿坐相都不端正,俯则玩手机,仰则“葛优躺”。还有头发。他的头发蓬如蒿草,乱如鸡窝,周末懒得去剪,此时被风一吹,酷似黑色的公鸡尾翎,斜斜而起。偌大的学院有超市、有邮局还有小诊所,理发屋也不在话下,他从没去过一次。就凭这团乱发,便可知他不但没女朋友,更没留意的女孩子。这与我当年倒是像极了的。
我正要踩油门,余光收梢处见他缩了缩颈子,很明显地缩了缩颈子。抬眼看反光镜,果然,他的围巾还在座上。我急把头探出窗外,直起嗓门叫他的名字。他显然戴着耳机,我叫了三四声才转过头。我反手一把拽过围巾,向他高高举起。围巾的尾梢遇风扬起,犹如一面大旗。在飒飒的冷风中,他似乎犹豫了几秒,不过终于决定向我奔来了。他奔得很快,这才是小伙子的样子。我本不想下车的,但见他要到车边,须从右边另一口子出来,复由刚才左边的口子回去。我忙摁了手刹,跑到大门中间的铁栅栏。他冲刺般奔过来,伸手隔栏接了,说声谢谢,扭头又跑。跑了几步,回头对我说,你快回去吧。我点了头,回到车边,再望他时,他已一把拉上箱子,昂首挺胸而行。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必知我在注目着,这才振作起来的吧。年轻人要证明自己的年轻,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啊。忽想起《诗经》里,有“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之类的句子,立时发觉不妥,便不去忆“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之类的下文——那是古人祭奠父母时念诵的,为感恩,也为愧疚。古人寿命短、资源缺,为子女做事想来有限得很;现在就不同了,老人余晖旺盛、手头宽裕,为儿孙发光发热是大有可为。看来老人衰老得慢与孩子成熟得晚,这两件事是互为因果的,更是经济富足、社会稳定之象。老人能多忙碌一点,孩子能多闲适一点,岂非双方的幸福?
岂曰劬劳,与子偕行。驱此车毂,由雨由晴。
岂曰劳瘁,与子偕行。望彼背影,经冬经春。
岂曰垂暮,与子偕行。余晖尚盛,且幸且珍。
回家略感疲惫,吃饭洗浴,提早上床。很快就梦见自己在教室里读课文。教室是读初中时的样子,黑板上有粉笔字,白墙上有涂鸦画,都横七竖八地看不清楚。头上是无风自动的电风扇,周边是有序联排的课桌椅,除了我,别无他人。正在纳闷,忽听一个声音高叫道,请同学们翻到第二单元第七课《背影》。我翻开课本,果然是《背影》,但作者并不是朱自清。我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居然是“胡晓军”。我吃了一惊,很快释然而又坦然,因为背影人人都有,他写得,我为什么写不得?他写父亲的背影,我写儿子的背影,原不相干,难道只许他送橘子,就不许我递围巾?只是儿子的背影竟成了教材,实属意外。心念一动,再去翻邻桌的课本,翻到此页,却不见此文。我暗暗起急,又去翻前桌的,也是如此。我遍教室地翻,翻了一本又一本,不但速度加快,就连翻书的声音也怪异起来,从“吱吱”到“唰唰”,再到“嗒嗒”,而且越来越响。睁眼一看,老妻正半躺着看手机。她还没睡,正“嗒嗒”“嗒嗒”点着房产中介发来的楼盘信息。最近,老妻又在操心为儿子买房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