纬 子:​岁月悠悠多困惑

岁月悠悠多困惑

——给Wxy的一封信

文/纬 子

Wxy:你好!

算起来我们已有三十七年不通音信了,其实我们都住在重庆主城区,相距也就十几公里。今天看到了陈伯欣在任市知青群里发的一篇文章《一个女右派的长寿湖记忆》,作者是你母亲Jwy。六千多字记述了她1958年4月到1961年4月三年间在长寿湖农场劳动改造、饱受磨难的日子。你母亲那么瘦小,整整三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精神摧残没有把她拖垮,她老人家的忍辱负重令人感佩。

原来只知道当年你母亲在《重庆日报》副总编辑的职位上被打成了右派,贬到重大当图书管理员,知青间传说在重庆的右派分子中她数第二“大”,这可能是就原先官职级别的大小而言吧。你父亲的仕途和你们几个子女的教育成长都受了很大影响;你聪慧如此竟被弄到沙坪坝民办中学去读书。

读了这篇文章才知道,你母亲还有此外的三年劳役之灾,那时你哥哥才9岁,你7岁吧,你那三个弟妹就更小了,怎么过来的?想象那情境的凄惨,真是令人感慨不已!你们的父母和你们的家历经坎坷,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我们家也是另类的,临到我下乡前,父亲才从看守所放出来回原单位劳动改造。我们都不算最惨。你是知道的,我们那一群知青里面,就有三个在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在文革中被逼死,可谓家破人亡!

我下乡到开江县任市区当知青才认识你和你哥。你在乡下待了四年,我在乡下待了足足五年,那日子我们都不会忘记。

我的一些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和Lml【注】相处的那一段你前前后后都清楚。从那以后我就很淡定了:今后的人生往哪里去,饭碗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呢,生存是第一重要的。自那之后,对于男女情爱的事儿就置之度外了。

你先我一年去南充师范学院物理系读书,毕业后和你的男友同学一起分配到达县师专教书。我后你一年进重庆医学院医学系,毕业分配到了达县地区医院,不过还是一个人。那时你热心地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你南充师院的一个彭姓同学,结果没有成。

过了一段时间,你直接把你刚从泸州医学院毕业的小妹妹小梦介绍给我。那是1979年仲秋吧,你母亲的右派问题已平反改正,你父亲也官复原职。我曾对你说,你父母都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而我父亲原来是国民党军医。你回答我说,你父亲是高级知识分子,你们家不那么看问题。这让我非常感动,这是对我的信任。

我到你们家去了,第一次见到你妹妹,说实话,我没有动心。记得你父母亲单独和我谈话。其间我冒昧地说:“王伯伯,王妈妈,你们当年参加革命时都是大学生了,你们想得到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吗?”二位长辈没有回答。

后来你告诉我,你父亲说我是个好青年,你母亲还给了我几本从报社拿回来的有关鲁迅、《红楼梦》的小册子,我现在还保存着呢。

我曾向你父母提出,陪送小梦到毕业分配的泸州市医院报到,被二老婉拒。我理解他们的考虑,而我的本意是争取多一点的接触机会。

你母亲还告诉我,小梦工作一年后先调回重庆,然后调我。我相信他们是很容易做到的。

那时我也告诉了你一件事:我父亲的大学同学,市外科医院Z叔叔的女儿在重庆大学当教师,她家有意招我做女婿;她妈却有点盛气凌人,当面对我说,这婚事成了对我只有好处,要调回重庆只有靠你Z叔叔。我心里极反感:我是为好处来的吗!这事儿后来当然就不了了之。

1980年春节期间,我又到你家去,你们家父母、哥弟妹妹,你的同学同事丈夫,小雪的同事男朋友,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和小梦相处,我是努力的,努力着培养一点感情。她在学校就入了党,各方面的条件是够好的了,又是你这位当姐姐的亲自介绍的,人品、教养都不会错的。我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应该努力爱上小梦。

回到达县地区医院,我们书信往来,我要自己多说些爱情语言。几封信写下来,我明白了:我哄不了自己,我勉强不了内心的感受,实在没有办法,爱不起来就是爱不起来。当然,事情就这么砸了。

你母亲随后来了封信,记得信中说:“想不到我的三个女儿恋爱婚姻都遇到了波折。”还说,我和小梦“开始看起来很好的,想不到后来会这样,未免有些不诚实吧”。读罢,我感受到内心的触动,我不诚实吗?本想回信说说,终于还是没有写,就这样过去了吧,也算是对长辈的一点礼貌。

你的波折我是知道的,那是你母亲还“右派”着的时候,你还在农村呢。你们家最小的小梦的波折就是我了。

你的波折容易想明白,那时你还在乡下,你母亲还戴着右派帽子,你父亲也还身处囧境,你那男友已调回重庆进了国营大厂,随便找个说词儿就可以把你给推了。你大妹妹小雪的波折我是不知究竟的,你原本还想把遇到波折后的她介绍给我呢。但她很快就有男朋友了,西南交通大学的同事,一个帅帅的小伙子。

小梦的波折是我,就该多说些了,还要尽量把事情说清楚。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班上就有男女同学情意缱绻了。我知道自己的家庭成分另类,确实是想都没有想,没门儿。

我家大姐结婚时我9岁,二姐结婚时我16岁,我小,不懂什么;三姐结婚时我在当知青,已经23岁了,正在文革期间,特别讲成分、讲出身,一波三折,很受了些委屈。那时结婚都要政审,她有两次因为我父亲的问题吹灯。记得三姐当时对我说:我还是个女的哟,你个男的将来啷个办。我听了哑然无语,但字字铭记于心。

你也曾品尝过失恋的苦涩滋味,你母亲还问过我对你曾经的知青男朋友,我的同班同学,那个个子高高的教授的儿子的看法呢。

四人帮倒台,邓小平复出,拨乱反正,中国大陆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979年摘掉了几乎大陆所有“分子”的帽子,在婚姻问题方面,我这样家庭出身的年轻人的困惑一下子都解除了。社会上还特别看得起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年轻人了。我心中坚定了一个信念:我交女朋友、恋爱、结婚必以爱情为基础,以心动为准则,其他条件都次之,不管女方家庭政治地位或是经济条件有多好,我的婚姻我做主,谁也管不了我,主权在我。

这该是我的经历导致的对世俗的逆反吧?

你母亲的信里说,我“开始看起来很好的,想不到后来会这样,未免有些不诚实吧”。对此,我是认真地思考了的。什么叫诚实,我不够诚实吗?我还是想明白了:我没有把感情拿来和利益做交易,我没有亵渎自己的感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是诚实的;最终我义无反顾,选择了诚实,这是一种有点特别的大诚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得起小梦,对得起你,也对得起你的父母。

你把自己的亲妹妹介绍给我,我首先是感激你的信任。但是,我在见到小梦的那一瞬间,并没有感受到内心的触动,当时就有一种失落的怅然。我马上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初次见面,没有一见钟情也不要草率决定,接触一段时间也可能会产生感情的。严格说来,这也算是我的不够诚实,当初我该不该第一时间表示婉拒呢?当时我还不无惋惜地想,要是小雪就好了。这似乎有点儿厚颜无耻吧。

作为介绍人,当年为这段不成功的婚恋事儿你一定会受到家人的责难,很对不起。你母亲去世,我看到了重庆日报的报道,提到她的身份是:共产党员、老红军、副部级老干部。还有小梦写的一篇纪念文章,我注意到全文对党是只字未提,就我以前对小梦的了解,是读得懂的。

听我一个家住重钢的高中同学说,后来不久,小梦就调回了重钢职工医院,她和一个重钢高干总工程师的儿子结婚了,现在美国定居。我想,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富裕、很舒心的,这就好。

我那位Z叔叔的女儿,后来匆匆和一个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教授的儿子结了婚,之后就公派到英国留学去了。据说她结婚的时候,告诫来祝贺的同学:该吃吃、该玩玩,不要问什么恋爱经过之类的俗套话。我觉得,她这婚姻是没多少感情基础的。听说,那留守重庆的女婿到她家看望她父母,她妈就会说:吃饭的又来了。

我有点不相信我那婶婶会说这样的话,疑心这是和她有过节的人背后无中生有的闲言碎语。医院里嘛,女人多,她家又显眼。不过也这么想过:幸好不是我。

后来又听说,他们离婚了。再后来听到的是,她和她的英国导师同居了,她读了博士后。

有一个令我啼笑皆非的说法,几经周转也传到我耳朵里了,就是说我是“神经病”。我倒还真不怀疑这话是无中生有,我可能在一些人眼里简直就是个不识抬举的人。重庆如此之大,这个闲话竟能辗转传入我的耳朵里,这种神奇也真是匪夷所思。

后来我还遇到几个高干的女儿,有军队的,有地方的,其中最高级别是重庆市政协主席。但我固执己见,均以心动为准则而没有谈成。“矫枉过正”,有点儿偏执过头了吧,也难怪有人说我有病。

等啊,等啊,等到后来我38岁时,倒真是和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结婚了,她是三医大一个二级教授的女儿。但是,婚后的日子过得很糟糕,在我工作遇到重大挫折的时候,她坚决地和我离了婚。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我还独立着。儿子的同学说:你爸爸是怎么熬过来的哟。儿子今年30岁,我和他谈他的婚姻问题,谈着谈着,他一句话就让我卡壳了:你呢?我就是你的遗传影响。

回望过去的岁月,我开始了练习写作,就这一篇也算吧。

Wxy,我是知道你的性格的,你不是心理偏狭的人,我才会给你写这封信,我才会对你说这么多,你知道了,相信会理解的,至少会是部分理解。

写到这里,我停下来,不由得笑了,还摇了摇头,不止一次地不由自主地摇头。

人生路漫漫,岁月悠悠多困惑。

悔不悔?没得悔!命中注定,人生无悔。我还想什么时候见个面呢,我们不会尴尬的。

周世伟

2017年8月29日11:58时

【注:知青,她父亲是五十年代初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建筑学教授,1957年被划为右派,1966年文革运动开始被批斗、受凌辱,不久在嘉陵江边失踪。】

作者近照及简介:

周世伟,网名緯子,退休医生。重庆一中老三届高66级学子,曾经上山下乡当过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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