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屈宝民:送端午
犹豫再三,老曹转身都要走了,却还是折回来,把工资卡插进取款机,取出300元现金。
年近50,在乡镇工作了大半辈子,这才回到县级机关不久。说是个正科级,享受不上乡镇津贴,回来还没了车补,每月也就5000来块钱的干工资。儿子去年才上大学,每月至少得2000元生活费。房贷每月要还2300多。母亲住在乡下老家,患着多种慢性病,每天都要吃药。他每月的伙食、手机费、摩托车加油都在这工资里头。毛毛分分地算计着花钱,老曹才能将就到月底,不然就寅吃卯粮了。
可这端午礼他得买,这个钱他得花,不花就帮扶不成贫困户了。今天再不送下去,也没法开展工作了。
端午节邻近,省上脱贫攻坚半年考核,县上要求所有干部职工一律不放假,进村入户开展“八送”帮扶活动。要求在贫困户家吃一顿饭,睡一夜,办一件实事。好不容易盼来的假日又黄了。单位干部私下里商量给贫困户买东西,送端午。
老曹才到这个单位,没职没权的成了一般工作人员,也没一个朋友,没人来给他说。尽管县上有纪律要求,要扶技、扶志、扶智,不准给贫困户送钱、送物、送东西。可每当逢年过节,县上就要求干部入户,乡下有风俗,空手怎么上人家门呢?
世纪之交那年,领导视察困难户到白衣寺后,省委要求每月上报扶贫解困工作进展。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资金、项目、财力、人力捆绑着倾斜,都往这个村上涌。
腊月二十三了,老曹陪同县上领导前去慰问,那时他还在乡上当副职没调回来。乡干部背米、抬面、提肉,放进困难户堂屋的板柜上,领导示意记者把摄像机对准主人,肯定能说几句感激的话呢。
谁知那老头蹲在房台阶子上,深深地吸了两口旱烟锅子,长长地吐出来,才说:“从夜里一——直看到今日,我心想你们总——该来了吧!再不来小年都过了,放长工都不过小年哩。”他把“一”字和“总”字拉得很长,就跟从他嘴巴里吐出的烟丝一样。领导问话都没有站起来说。
政府大院有几个干部,去年端午买了糯米、白糖送到贫困户家中,老太太还嘟囔说没有槲叶,没有龙须草。他们头里刚走,村里20多个老头、老太撵到村委会去领包粽子的糯米。
村干部没法解释,只有实话实说,那是包扶干部自己掏钱给买的,村上没有东西给发放。他们就给各自的包扶干部打电话。
老头说,拴槽屋都有糯米,我屋咋没有呢?老太说,要过端午了,秋芳屋的糯米是李主任给买的,亚芹屋的白糖是杨主席给买的……这几个包扶干部还没回到单位,就落同事一顿埋怨、奚落。
昨天扶贫下乡跑了一天,其他同志都入户去了,回来欢欢喜喜地坐在村委会里摆龙门阵,笑说吃啥饭、喝啥酒。老曹没好意思入户,坐在村委会待了大半天,完善包扶户的扶贫记实档案。计算核准了半年的收入情况,罗列出今年已经享受的政策清单,需要与贫困户见面签字,他想来想去都去不成,更甭说去吃一顿饭了。
他才来这个贫困村,接手包扶5户,可能去年端午、中秋前任包扶干部都给买了东西。说不定贫困户都在家门口等着看呢,自己再不买就说不过去,就显得有些小气了。干工作不能让别人小看你,小看了你,你就没有底气开展工作。
无论如何你都得随大流,先入局再出格。给那5户买点礼物带上,多少表达个心意。现在的农村,即就是贫困户,谁也不缺少你那点东西。他们不一定争究多少,但肯定很在乎有无。再说,礼多人不怪么。
老曹参加工作30多年,一直都在乡镇工作,对此他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包的户都是农村留守老人,在家自己能做饭吃到嘴里的,不是包谷糁子糊汤,就是压好的干面条。
送糯米都没人给包粽子,他就给每户买了10斤香米,10斤魔芋挂面,下来也就57元钱。明天就是端午节,今天再不送下去,有粉也没贴到脸上难看,尽管米面常年都吃呢。绑到摩托车后座上,他就独自出发了。轻车熟路的每户他都熟悉,也用不着村干部引路。
老曹很快送完了4户。
主人都在家里,双手接过米面袋子,连声地说着,“你拿这做啥呀?”“看把你害的,还叫你给我买东西?”“你给娃办恁大的事,连我一口水都没喝,叫我实在过意不去!”憨厚的村民不会过多地表达,可那份感激全都真诚地写在脸上,让老曹感到非常实在。
老李家住的稍远一些,就在下边坡根的高台子上。正在修建村公路,把河滩垫起来很高,出行暂时不便。老曹过不去,把摩托停在便道上,从一人来高的苞谷地里喊出来老李,提着米面袋子穿过苞谷林子,往他家的高台阶上爬。
老李70多岁了,却还在地里劳作着,老伴和儿子神经不太正常,只要一天不给他动烂子就烧了高香。他跟在老曹的后边,气喘得不知道该说啥好。
老李儿子回来了,比老曹小多了,躲在屋里图凉快。听说老曹是县上的包扶干部,就问他要新房子,要把媳妇跟娃都引回来住移民点上的新房。
老曹给他解释说,当初确定帮扶措施时,他家是按3口人计算的,实施易地搬迁扶贫要搬到镇上住高层,3个人最多只能分给75个平方的房子。
“你大你妈都嫌房子小,死活都不要。嫌搬到镇上没坡没地,吃住都不方便。给我还签的有字,写的有东西哩!说你又不回来常住,这房子还能行,房危墙不危,就给上报的危房改造。镇上寻的工队都来施工了,加固的钢架都拉来了,沙石也都拉来了……”
“危改他妈那X!这房小的人能住成?拿这点东西就想收买人心?我到镇上告呀!我到县上告呀!告干部贪污呀!”
老曹解释了“八个一批”扶贫政策,还想再说说别的,就听见“啪”“啪”两声,有东西从他头顶飞过,散落在窄窄的场院里。儿子在广州打工,入赘进了别人的门,户口还在老家没有迁走,过端午回来又发神经。老李劝说不住他,也不出去收拾东西,写满沧桑的脸非常难堪。
一只大公鸡飞扑过来,发现新大陆似的,“咯咯咯”招来一群芦花母鸡,啄食着撤满一地、颗颗似玉、闪闪发亮的香米。
算给你们过端午了,老曹抹了一把脸,控制着没让泪水溢出眼眶。他轻轻地走出去,拾起那半袋香米,还有没散把的韭叶挂面。深深地剜了一眼那群争食的鸡,又剜了一眼老李家的旧房子,跨上摩托车刚要起步走时,手机轻狂地响了起来。
母亲说:“儿,你夜里给我打电话来?”
他说:“我没打呀?”
母亲说:“你都一个多月,快两个月没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明日过端午,你回来不?我想你了。”
“妈——,我明儿回来,一定回来转一匝!”
说着,老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明天,明天无论如何,他得回一趟老家。把手里提的这半袋米面,给母亲送回去,在家陪母亲吃一顿热饭。
屈宝民,网名丹江太公、冠山方士,陕西省丹凤县人,商洛市作协会员。1970年3月出生,现在某机关上班。自幼爱好读书写作,业余撰写散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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