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金佩如·推独轮车记

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段经历,不时地会浮现于脑海。那经历虽不长,却是那么鲜活,那么刻骨铭心。它既是伤痛,却也具有激励的作用。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呢——

上了年纪的人忘不了大跃进、大炼钢铁那段岁月,人们对山林大规模地滥砍滥伐,终于在62年秋季遭到报应:连天的暴雨导致四处山洪暴发,结果酿成一场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那年洪水之猛,是所有活着的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在我知道的邻近地名中,只有须宅堤埂无损而未受洪涝之灾,其他堤埂悉数决口。

在水灾来临之前,62年刚跨入夏季,我家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二哥在兰州丢了工作,而且千辛万苦将户口迁入兰州之举,也成为白忙一场——他被精简下放回原籍!这一重大打击,使家庭经济顿时陷入窘境,解决眼前的生计是迫在眉睫的重大问题!

秋季的特大洪水刚过,我和三哥筹划起如何赚钱的事。当时老家的经济如一潭死水,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连做梦也不敢想。即使出身比我们好、能力比我们强、门道比我们多的人都在家“孵豆芽”(家乡方言,意即失业在家苦挨)。有门路的能给泥水匠做小工,已使人羡慕不已,因为小镇较具规模的土木工程很少,公家活儿无非是些小修小补的零星活,拌灰递砖之类的小工,多被一些有人情交往的头面家庭妇女包揽了,绝轮不到我们(至于个人修灶筑漏,根本不需要请下手帮忙)。

只记得有一次,建造猫山粮库,工程大,需要大量小石块作混凝土材料,工钱以石块的体积计算。这种活就是自己去山边地头寻找石块,将它们敲成符合标准的石子,所以还需要自置小榔头与扁担畚箕。当时的小工,日薪八角,按体积敲石块,大概能得两元钱左右,体力好的,当然所得更多,毕竟因多劳多得发挥了作用。但这样的小工没干上几天就结束了。

当时章镇成立了一个副业队,收罗镇上无所事事的闲散青壮年,申请即可加入。因为该组织无任何福利保障,即使工伤、生病,全得自己负责,但却要缴纳少量的管理费。副业队以独轮车为主(家乡道路崎岖不平,独轮车遂大行其道),临时小工也属于它管。而整个副业队隶属于镇办草包厂,该厂有几台编织草包的人力机器,编织的草包销往附近的乡镇。

大家经历了特大洪水肆虐,领教了它的厉害,草包作装砂土堵洪水之用,也是应运而生的产业。草包厂厂长由居委主任沈七梅兼任,三哥向沈厂长提交要求加入副业队的申请,很快获得批准。为何获得这份差事如此顺利?因为独轮车得自置,货源无保障,多劳多得,不劳不得。譬如哪里有货物要搬运,副业队就派遣独轮车去。

章镇原有个正牌搬运站,是不能随便介入的,叫作“交管站”。比较挣钱的活,必须先满足他们。他们不要或顾不上的,才通知草包厂属下的副业队。沈厂长为大家跑腿,自然不能白干,所以要抽取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具体数目记不清了。

有了沈厂长的批准,我们开始置办独轮车。置办一辆新的,估计得上百元,那是一笔巨款,不容易筹措,且准备木料置办车轮都不是容易事,故只好买辆二手的。运气奇佳,三哥打听到汤浦某生产大队正在低价处理一批独轮车,每辆只要三十元!手头没钱,只好向放高利贷的莫某借得三十元(月息两分,即百分之二十,按月得交付六元,可谓真正的高利贷!)买了一辆八成新的,可说捡到了便宜货。

三哥当年21岁,差可胜任推车运货。力气单薄,记得有一两次我一块儿跟去做帮手,帮着装货,帮着拉拽。一般可以推三、四百斤货,每斤运费八厘到一分不等(看路程远近),一天约可得三、四元钱。那时一般的职员,薪水才三十来元。我看挣钱比较多,也动了心,如果一人一辆,挣的岂不很可观!于是要求三哥再去汤浦看看还有没有旧车可买。

运气又一次不错,独轮车还有,只是“落脚货”,质量不如第一辆,也只好将就了。此时,借莫某的高利贷已还清,再去与他商量,他答应利息减半,不知是否他的良心发现?总之是好消息。这样,我也加入了副业队,那年我不满16岁,是全车队年龄最小、体力最弱的一员。

副业队一共约二十来个推独轮车的,多是青壮年。年龄最大的有两位,约40多岁了,一个叫“裁缝老王”,另一个叫“摇头阿鹤”。派工流程一般是吃罢晚饭,去草包厂(设在江边的陈家台门内)“灵市面”(即打听消息),看明天哪里有货。当时最常跑的路线是岭南的石堂庙,离章镇三十华里,那边算是货物聚集之地,大致有红薯、木材、金刚藤根(酿酒或做食品用)等。另⼀路线是张村,运送稻谷。

时序渐渐进入寒冬,中午的饭包加温成了个棘手难题。饭菜盛在大陶瓷缸里,将它用棉絮和布包裹严实,这样到中午打开,还有一点余温,否则,冰冷的饭菜吃进肚里,会打寒颤。

清晨五点多,太阳还没露脸,我们就要上路。浓霜布地,呵气成雾,我们全身“武装”:戴上棉耳帽、手套,穿上破旧的保暖衣裤,脚踏草鞋,有的还腰际系根绳用以保暖。泥地冰冻得硬邦邦,车轮一路“得、得”弹跳,三十里大约得花上三个钟头。

这里特别得交待一下路况。本来的路线,比较好走,上下两回堤埂就可以了,其它均为平地。因为上述那场洪水,将原先必经之路的南堡堤埂冲出一个大缺口,行人都难通过,更何况载货的独轮车。所以改道南堡对岸的西方、须宅路线,这样就多出过河滩、爬西方岭及多次上坡落崁等麻烦,特别是西方岭。

石塘庙货源最多,故跑的次数也最多。我置了独轮车第一次就是跑那里运载红薯。我年纪最小,刚从下畈地农场回来不久,骨瘦如柴(农场半年常处于半飢饿状态,正值发育阶段,连稀粥都不饱,更不要谈营养了),体力自然很弱。一人操控,难免胆怯,于是邀请邻居、也是房东的儿子利生(后来成为妻舅)作伴,装载了二百斤红薯,他帮我在前方用绳子拉拽助力,我在后面抓着手车柄把持平衡,使力推进。

独轮车不易把握,很易侧倒,侧倒扶正,推没多远又侧倒,再扶正再推。无数次侧倒,自然更易消耗体力,一路跌跌撞撞,好不辛苦,落在车队最后面。待到了白虎山脚吃中饭地点,大家都已饭毕马上就要启程了,我俩匆匆吃罢,赶紧打点跟车队出发。接下去比较顺手,基本不再侧倒了,但到了藕浦村头的溪上桥,虽然桥宽两米多,还是胆怯不敢过,生怕一不小心翻侧掉到桥下可不得了,记得是三哥帮我过的桥。

藕浦与须宅一溪之隔,上架一座小木桥,虽窄,但桥低且短,心里不慌,前有老手扶持,不难通过(一般危险地段,前方或拉或扶,都是相互帮着通过)。西方岭被公认为最吃力的一关,岭长而陡,且凹凸不平,还有到了这里,体力剩余不多,更增加一分心理障碍。那些老把手,一次装载五、六百斤是平常事(有些体力好的,装七、八百斤),上西方岭得有两人在前方牵绳索拉拽,把车的在后面使劲推送,额头的青筋都鼓起来了,汗滴也瞬间从面颊流淌,是何等使蛮劲的场面!

当然,我只有两百斤货,比起来算小菜一碟。运载红薯有一个额外的好处,就是车队停下暂歇时,可随意吃生红薯。当时粮食紧张物资匮乏,生红薯也是不小的诱惑,几乎人人都会趁机啃它几个的。虽然装货时要过磅,到了目的地章镇粮管所交货还得过磅验收,但误差两、三斤是不会被追究的。不过车队中也有异类,有个娄某,只要看到有人在吃红薯,必定叽叽咕咕数落人家一通,说国家的财物怎么可以随意拿。道理在他一方,但没人去理会,照吃不误。其实此君也非道德高尚,只是个性喜标新立异批评人,他还向粮管所举报。我后来这样想,要有正常的文明环境,才可谈论道德观,才能以道德作为规范。譬如一个奴隶偷吃了主人家的面包,即使被扭送见官,要是位有怜悯心的法官,也不忍责罚他的。

后来蕃薯运完了,有一批原木得运往外地,章镇是转运站,我们从石塘庙运到章镇卸货,然后由木船再转运到外地。知道按材积计运费,但不知道这里有窍门。我们⼿车队多数是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只见他们动作敏捷,在木材堆里翻弄寻找,不一会就将车子装好。我们不知道怎样挑选较合算,力气单薄,拿方便的装,一直运到目的地,才知道我们装的木材最不划算!原来材积按小头的口径为准,懂行的,挑两头粗细差不多,材积接近真实。而我们装的,都是人家挑剩,口小尾部粗,是很吃亏的。

虽然懂得了门道,但下次去,还是照样吃亏。一则力气小翻动挑选不易;二则有些人眼明手快,将选中的挪动一下就算是他的,紧接着去挑别的。手法有些霸道,但我们在队伍中算是弱者,怎敢与人争。

因为大家干的是体力活,食物匮乏体力普遍不足,所以一般人都惜力如金,不肯随便帮人的,也难怪。记得有⼀次去张村运稻谷,要过村口的木板桥,桥面长且窄而高(长约十来丈,宽约两尺,高约三丈),看着心寒,是事先不知道的。正在为难时,出现一位热心伙伴,他叫董国祥,三哥初中的同学。他体力强,又是老手,我三百来斤货,他连帮手也不要就过桥了。三哥载得较多,为安全起见,还是一扶一推过的桥。国祥体力虽好,哪有十分保险的事?所以我至今仍感激他。听说当地农民挑着重担过桥也胆颤心惊,尤其毛柴稻草之类体积庞大的,有被风刮下桥跌伤的传闻。只那么一次,我们再不敢去那边了。

有一次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上西方岭的经历。那次运的是小竹子,货源在石阔,只十五里路,自然运费低很多。为弥补损失,那天我装了四百多斤货,是我推车以来装得最多的一次。路程虽近了一半,但因为货重独轮车更难操控,体力消耗也较多。到了西方岭下,所剩力气无几,横在眼前的却是令人畏惧的陡岭。即使前方有两人拉拽牵绳,我还是得出足力气使劲往上推。由于过分用劲,一到岭顶,突然大腿猛烈抽筋,痛得一下子跌倒在地,整个人像虾那样卷曲起来,根本无法起来。大家赶紧扶我坐地上,只要扶的一松手,我立即又侧倒,连坐都不能更不要说起立。我使劲按摩大腿,好久疼痛才渐渐减缓直至消失,大腿可以伸直了。由这一次经历,才明白我们老家那段曹娥江为什么经常有识水性的人淹死,小腿抽筋或许尚有救,大腿抽筋则是必死无疑。所以识水性的被淹死,打捞上来的都呈卷曲状。

因身体羸弱,且货源不足,我们出勤率很低,可谓一日打鱼,三日结网。一个月大约只十天左右,论收入也有五六十元,相当于两个赚最低薪的职水。看似也还可以了(毕竟独轮车的维修成本极低),但问题在于买黑市米,那正值三年困难的飢荒年头,黑市大米每斤二元到二元五角。我们除定粮外得添补一斤大米才有力气干这行当,二十来斤黑市大米,就耗去了四、五十元,所剩无几。还有两个原因:春雨连绵,道路泥泞,不宜推车,此其一;三哥准备第三次考大学,我也准备报考高中,要准备功课迎考,此其二。

因此将两辆独轮车先后转售,结束了为时不长的推车生涯。如今已过了半个多世纪,有些事印象模糊,铭记于心的都是些艰难片段,虽对人生意义不大,还可能戕害到身心成长,但想忘记也难。我们弟兄四人,竟都与独轮车有过一段缘份,既是我家的伤,也记录那代人的灰暗一页。不过从另一角度看,却似乎折射出我们的命运轨迹,从无奈艰困渐入佳境的过程,形象而富含启示。

请看:62年我们使用一个轮子的独轮车,承载着一线生机,摇摆难控,推得好生辛苦,连温饱都难。十六年后,我骑着两个轮子的脚踏⾞,无论身体与心情,轻松了许多,前景也初露曙光。再十年,有了四个轮子的轿车,驰骋在自由的土地上,为理想而拼搏,无拘无束!

由此发现一个有趣现象:轮子多寡,既反映时代的兴衰,也反映个人、家庭的兴衰。如若不信,朋友,您数一数家里有多少轮子,可能会认同我的看法。此权作戏说吧!

命运之神终于肯眷顾我们,使我们感恩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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