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大康——康殷

陈 宁

侨居西欧，久不操刀。忽有好友索印，就用电脑画了一方图样。网上传给家舅，评道：既有邓散木，又有康伯宽。听罢哑然失笑。想粪味，出了康味，不知应喜应悲。再一想，也就了然了：学邓粪翁，得其形；康味，却是自然流露。

这话听起来似乎颇得先生三昧。其实，仅有感觉而已。

想一想，当年先生并未正式教过什么。或许因为年幼，即使给我说个三长两短，也未必领会。算一算，常去先生处的时间，也就三四年。何以就留下这么多感觉？

丙寅六十岁

中学时代，因为父母下放，借读于北京，住在舅舅家。舅舅韩瀚，于诗书画印无不精通，所交也多是当代名家。见我喜欢篆刻，就让浩宇兄（李燕生）为我开蒙，又带我去见先生。先生为我写了秦诏版，让我临摹，又让我学汉印。文革期间，功课不多，还没有高考的压力，我有空就拿着临的帖和印去见先生。先生那时多住在二康先生家，在陶然亭的旁门。那里也能看到二康先生写字。更多的是和二康先生的儿子龙友哥（康默如）玩。他长我几岁，显然是在康家的书画图章中泡大的，看他写字刻章画墨葡萄，倒让我更容易理解康家的东西。有人玩，有东西看，大人们说话也跟着听个一麟半爪，赶上饭时，还蹭上一顿。奶奶（先生的母亲）的肉片炒白菜帮子特别的香，至今我还照着样做。

大康集殷契文字

那时，先生为了温饱，经常为出口公司在绢上画些工笔仕女。余下时间，就用蘸水钢笔没完没了地写他的文字书。长大以后，看着先生一本本文字学著作问世，才知道就在那么一张小桌子上，就那么杆用得旧旧的蘸水钢笔，先生为中国的文字研究做出了惊人的工作。那时还没有复印机，先生用晒图纸一卷一卷地复制他的文稿。

一个夏天，见先生光着膀子，又锯又刨又凿。再去时，已是一个比我还高的大抽屉柜了。接着又刮腻子又上漆，剔明锃亮。许多珍贵的书画都由架子入了柜。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作文做人常常会出现这个影子。先生虽然满腹经纶，却无丝毫酸腐。身心并举，脑体兼用。我觉得先生的心胸气魄，正是有了相应的体力投入，才那样的灿然纸上。

临写甲骨文

我是个啥都干的万金油，但高考前写字尤其是刻印却占了我的大部分生活，这意味着我经常要去先生那里。七五年，参加第一届中国赴日本的书法篆刻展览我刻了三方图章，当时篆刻行我最小，其实也还不懂什么，多是浩宇兄帮忙。其中“俯首甘为孺子牛”完全是先生的路子，只不过单刀改双刀，有力变无力。十三岁的小孩玩那么一方大印，少不得晃晃悠悠的。我高考时的作文题是达芬奇《画蛋》，毫不犹豫我就写了跟康先生学治印。虽应急之作有失详实，但《江苏青年》登，中央台青年节目播，学校收入了文集，想来也算入情入理吧。

文章千古事 风雨十年人 - 大康集古金文

如果在国内，或许会刻出点所以然来，也不辜负了先生。可出国留学，修西洋美术史，完全变了路数。虽然偶也奏刀，但终不是玩耍之地。十年修罢，愈发怀恋祖宗的玩艺。论气韵神心胸灵魄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近代西方实在罕见。希腊罗马的雄伟壮丽永为历史。技术左右艺术，艺术反抗技术。写性情或许是艺术史上的里程碑，但都玩小感觉小情调，求奇求怪，乃至颠三倒四，不惜神经错乱，看上去琳琅满目，待久了，却有一种渴望正大光明的强烈愿望。

临写《散氏盘》

这时，先生对我的意义才真正的显示出来，远不再是孩童的记忆，或像前面的几句轻描淡写，而是真正的深入灵魂。然而未能再聆听教诲，先生就仙去了。

想为先生写点什么。但在国外二十年，与国学毕竟有一定距离。对先生的说文解字、书法、篆刻其他前辈专家必已有高论。我只能说一说自己的感悟和他对我的直接意义。

鱼龙得沧海 鹰隼出风尘

我效仿前贤，养浩然之气，而后观照世界、观照艺术，感悟良多。

我曾醉心于古希腊，遍看各馆藏品，也曾和家舅实地寻古，去感受这块土地上的人杰地灵。如此的艺术高度，任凭后世多少“大师”绞尽脑汁，用竭心血，也难以企及。一个脑袋，一段残躯，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一块柱头，半截柱身，不管是完整的还是残缺的，都能让你流连忘返，感叹不已。细看来，好像没有什么特点，既无任何主义的喧嚣，也无解剖学等诸般科学的累赘，简单明了，心到意到，而整体细部又绝无缺憾。其生动，其传神，其意境，其气象，既真切，又高古，两千年前的古人就能把艺术的内涵如此微妙地结合在一起，后人应作何感想？因为这绝不只是一个维纳斯，一个阿波罗，而是成百上千件作品。世上不乏更古老的文明，而这个两千多年前的欧洲的半岛似乎和我发生了直接的联系。

书钟鼎及辨

我在西洋音乐中寻找感觉，藉以弥补心灵上在现代艺术里的空缺。我十数年如一日，把西洋音乐横横竖竖听了好几遍。竟有一人，得希腊古韵，把个繁复的交响乐捋得清楚明了、平易简单；娓娓道来，情趣生动；同时博大沉雄，旷古高远，通天通地，震撼灵魂深处。这是一位德国的指挥，叫富特文格勒。近年来也已被中国的西乐迷们推上了颠峰。

大雄无畏 - 燕生精进

也就是这个时期，中国京剧界出了余叔岩，与这位富爷可谓异曲同工。早年峭拔苍古，晚年醇厚祥和，把那么简单重复的曲调唱得如此意气高远地老天荒，实非易事。人称“无韵不熏余”。得其亲炙或辗转私淑皆能自立门派，可见其博大精深。我从小就跟着舅舅喜欢戏，而突然之间却在世界的层面上在整个艺术的范畴中有了新的理解。

独来往

正是要在这种世界的层面上在整个艺术的范畴中在古今中外的空间里再来看先生的钟鼎大篆，以求真正找到先生的位置。先生的大篆，无论是写在纸上还是刻在石头上，其神、其韵、其气、其势、其大、其远、其中、其正、其高古、其通透、其生命力、其震撼力，是真正的大家气象。和余叔岩、富特文格勒在我心目中同为不朽之师表。

蛇年岁首 大康记乐

有人或许要说，这个学生想把他的先生捧上天吧。不至于。我想我虽然敬爱先生，也还是有分寸的。若以先生的小篆隶楷行草论，或许我不敢下此断语。我曾问家舅：“康先生与吴老缶谁更高点？”答曰：“吴缶翁集各家之长，其历史地位不能比。”“不比全能，比单项呢？仅就大篆的艺术境界。”“那只在吴缶翁之上。”

琅琊韩氏 - 瀚兄方家正篆 乙卯大康

先生自称“取法殷周”，“不识斯冰”，或许也是对自己的理解。不难看到，在先生的书中，大篆旁常注有小篆，二者仿佛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大篆永远中正，小篆相形之下却显得少了点坚定。隶书楷书虽变化多端，总觉得写的还是法。然而不管是甲骨还是钟鼎，先生立刻如鱼得水，随心所欲，中锋偏锋并行，藏锋露锋同用，信笔恣肆而不出规矩，意趣生动又大中至正。无论是甲骨文，还是大盂鼎、散氏盘，先生完全是用笔用墨把那种刀刻铜铸活脱脱地写在了纸上。我说“写”，不是“描”，也不是“画”。虽然间或看上去似有皴搓点染，而实际上先生处处都是骨法用笔。篆刻上，先生又把这种效果直接搬上了石头，使石中有金，金中有石。先生的汉印已非常人可及，却自称“门外汉”，但若将先生的古玺拿来，便马上能理解先生的用意。无论大印小印，峻拔冲腾，通天通地，虽取法古玺，却随心所欲。这一点与余叔岩一样，学谭唱谭而终不是谭，人称余派。

门外汉

说到大中至正，通天通地，抑或是先生的本性。先生讳殷，却以大康著称。“虽有大印（“康殷”）如斗未得一用”。“大康”二字，无论大篆小篆都中正而左右均等。大篆且二字皆中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名与人的联系，才有默契，才舒服。我曾学过相字、相名，我看印也能相。先生印谱中有很多“康”字，然而与先生的“康”绝不相同。这种中正，这种通达，是个性的直接体现。字如其人——学不来，也仿不来。我常将世事分为情、理、法三个层面：情为本能，理乃理解，法是不得已的人为界定。我若斗胆将先生（李）“斯”以后的字归为理的层面，那先生的大篆则是情的赤裸裸的喷泄，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让人根本来不及谈艺术。先生有印“人厌其真”。先生这是玩真的，其人也真，其艺也真。正是这个“真”字，把刻在骨头上铸在铜鼎里的古文字作为一个个真实的生命树立起来。我从小临过散氏盘，在台湾故宫里见过真的，而先生写的散氏盘更让我心跳。如果真有转世，那先生前世一定和殷周文字有过直接的关系。

大康

余叔岩把谭鑫培的腔唱成了自己的韵味，富特文格勒把贝多芬、勃拉姆斯、瓦格纳奏成了自己的心声。我之所以把这二位和先生并论，实在是感慨他们共同的动人的真。

龙飞

无独有偶。他们在表达这种真时居然用了同样的手法，借用中国戏曲里的一个术语，姑且名之为“擞儿”。“擞儿”是一种内在的动态，见诸于所有线条艺术之中，是起死回生的绝活。虽然极简单，却只多见于大家。在音乐中，“擞儿”能发动律动从而模糊节拍对音乐的负面影响，使死乐谱变成活音乐；在书法中，则能变死笔划为活线条。启动了“擞儿”能最有效地注入情感。京戏里，有人试图用装饰音来解决这个问题。装饰音实际上是新谱。用谱来解决谱的问题是不可能的。人们对余叔岩的“擞儿”作过“干擞儿”、“水擞儿”、“疙瘩擞儿”、“旋风擞儿”等十几种界定。作为名称可以，想以此唱出余叔岩是不可能的。余先生十八张半的唱段全是孤本，无法比较。但从孟小冬、李少春的唱腔中不难看出余叔岩的“擞儿”是不固定的。至于富特文格勒，绝不能在贝多芬的总谱里乱加装饰音，他是将大拍分成了小拍。（拟有专著详述）在先生这里也是一样，先生的一笔绝不是一条直线，而似有万头攒动，生机勃勃；然而千波百折却目的明确：直线仍然是直线，甚或比直线还直；曲线则跌宕起伏，绵延不绝。如太极拳中的缠丝，粘连粘随，曲线是圈，直线也是圈。静不是死静，而是卧伏在缠丝的弹簧圈上，伺机待动；动又不是愣动，而是大圈圈里的收放。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这种相辅相成的动静关系形成张力，形成牵引，人为之动，神为之动。这就是先生的动人之处，余叔岩、富特文格勒亦然。我常把临康比作学余，得形易，得神难。

鸡鸣

先生的神当然不只是“擞儿”出来的。“擞儿”是手法。先生有印“神飞太古四千年”，又有“神飞太古六千年”。虽不曾请教过这两千年的时间差，但也能体会到先生遨游的这古风的时空。我看过许多古希腊的真品，有时仿佛已能神飞两千多年，但觉得气虚。显然是把玩不够，还没有接上上古的真气。我虽然也看甲骨钟鼎，也临写过一二拓片，学过古玺汉印，但在中国的太古连蹦也蹦不起来。只能冥想先生“神飞太古四千年”乃至“六千年”的感觉。单是五部文字学著作、四卷《印典》，就得有多少骨瓦金石从眼前手底经过，粘下的气味留下的土，这，是学不来的。

神飞太古六千年

通天通地，汲取宇宙真元，用真气充彻而创生，立其架构；用“擞儿”如神经如血脉滋养全身，连络全身，运动全身，使其活；用四千年乃至六千年的太古之神如阳光如雨露照耀沐浴。这是个有血有肉有灵有魂有时有空的生命。气韵神具备。这就是先生的字。

大泽龙蛇

间或会听人说，先生的字里还有火气。细看时，确实有。我想这也许和先生的际遇有关，虽心如“大泽龙蛇”，但命运多舛，压抑甚多。先生“六十而立”、“向老逢辰”，必是以三十的激动来迎接六十以后“石破天惊”的成功。先生六十岁时候的图章，日渐淡泊，“仁者寿”、“大康余事”、“丙寅六十岁”，皆平淡无奇，冲和内敛。先生的石鼓文楹联宽厚通融，中正平和。如果这是艺术的至高境界，先生没给我们留下遗憾，他是满弓满调地唱完了最后一拍。

丙寅六十岁

一九九九年先生还给了我一张字，大篆：“群鸿戏海”。款：“遥寄陈宁小棣己卯元日大康”。这显然是先生病中所写，有些笔划已力不从心，但对我弥足珍贵。我像听余叔岩的《乌龙院》、《沙桥饯别》一样来看先生的字。里面或许已经不再是笔法、结构、气势，而是一种一生“独来独往”而“石破天惊”以后的平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融和。

群鸿戏海 —— 遥寄陈宁小棣 己卯元日 大康

对我奉若神明的东西，先生似乎是信手为之，盖上一方图章：“大康小技”。为了坚持用《大康学篆》的书名，竟使那本篆书集晚了五年出版。先生更看重的，是他全身心投入的文字学。

先生的文字学著述可谓独树一帜，从内容到形式都别开生面。学术界反响甚大。当然也褒贬不一。还有称“戏说”的。我也读先生的著作，以前也听先生讲些细节，但不曾钻研，说不出什么见解。只是觉得先生对有些非议常耿耿于怀，有“畏道”、“野狐禅”与“家禅”等诸般说法，觉得有几句话要说。

野狐禅

古今中外，正教与邪道，院派与野路，昆腔与乱弹，自从一方存在就水火不容。当觉得正不如邪时，便纳斜入正，树立新正，继而歧视新邪。青藤、八大、扬州八怪、乃至齐白石，这些我们今天奉若神明的大家不都曾是“野狐禅”？富特文格勒也曾被视为怪异。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还有人会为四王翻案？还有人甘愿重蹈院野之争的覆辙？先生的文字学著述新颖独特，大劈大砍，甚至抽许慎釜底之薪，妙趣横生，其醒脑提神之处，有几多“堂皇文字学”著作可比？如果我在先生这儿还熏上了点什么味儿，那倒很有可能是这“野狐禅”的道道。

人间正道是沧桑

投石击水，水花大说明石头的份量，其实也不用管它水往哪个方向溅。二十世纪末，尤其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理念上的追求，也许更多地认识到了世界的相对性，似乎对绝对真理的追求也不那么执著了。那么只要是块石头，称它是里程碑也好，叫它是绊脚石也罢，原本没有太大区别。先生这块大石头，我敢肯定，在中国文字学的路途上人人都会撞上的。

我以我血荐轩辕

2002年1月于柏林

2002年中秋完稿于南

文章收入《忆大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