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前一晚,我舍不得拆穿他。
01
方庆辉在知天命的年纪,像是突然变了个人。
在这之前,朱秀珍以为方庆辉一辈子都是温润如玉的样子。三十年夫妻,他包容宠爱顺从了她三十年。
但好像一夜之间,方庆辉突然爱找茬,还时常无理取闹。
横挑鼻子竖挑眼说的就是他吧。
水烫一点不耐烦,菜咸一点皱眉头,午睡时外头的蝉鸣,也成了他发脾气的理由。
有一次,方庆辉竟然一骨碌爬起来,摸了根竹竿,朝着小院南角的柳树枝干一通乱砸。
柳叶凌乱地落下来。秀珍隔窗看着,猜不透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些年,方庆辉最喜欢听夏日蝉鸣,在日头明晃晃的午后,或是暖橙色的黄昏。
蝉鸣阵阵,方庆辉眯着眼睛,让秀珍陪他一起听。
方庆辉说过,当年就是为了听蝉鸣,才种下了那棵柳。
秀珍知道不全是,秀珍的小名叫小柳。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可方庆辉一直放在心里。
就像这么多年,他一直不动声色地宠着她一样。
秀珍一直以为,自己人生里最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了方庆辉。可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变了呢?
02
最初的遇见,是一眼见他,万物不及。那点喜欢,羞涩,懵懂却真实。
其实从朱秀珍十七八岁开始,提亲的便踏破了家里的门槛。
多是本乡本土家底殷实的人家,朱秀珍生得俊,七里八乡都有名。
父亲心里是高兴的。朱秀珍五六岁便没了娘,怕她受委屈,父亲没再娶,父女俩相依为命,一日日熬过来。
眼瞅着秀珍像花一样盛放,父亲也渐渐白了双鬓,盼着秀珍能嫁一户富足人家,安逸度日。
可那些带着聘礼上门的人,都被秀珍一一回绝。开头说年纪小,不想那么早嫁出去,要多陪父亲几年。
渐渐外头有传言,说秀珍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就算长得再好,到底家境在那放着,有什么可挑的呢。
这样传来传去,父亲着急起来,怕秀珍被耽搁了。
秀珍不急,但其实也不是一点都不上心。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说,嫁人这件事,她想的和父亲想的不一样。
父亲挑的是丰衣足食,是现世安稳。但秀珍想要的,是书里写的,她看着他,心里的喜欢满得溢出来。
在书中,那叫良人。
碰不到,秀珍宁愿等。
就这么从十七八等到了20岁出头,父亲急得要命时,那个人出现了。
03
方庆辉是外乡来的男人。
那年春天,他跟着师傅来给秀珍做工的厂子安装新机器。
在厂房门口,秀珍跟方庆辉碰上了,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秀珍心里就有了书里的那种感觉,是挡也挡不住的喜欢。
方庆辉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看向秀珍的温热目光是干净中带一些羞涩。跟秀珍平日里见到的男人不一样。
秀珍喜欢方庆辉看她的眼神。
几天后,机器全部安装完毕,方庆辉没有走。后来他跟秀珍说,当时特别害怕走了,就再找不到你了。
所以方庆辉能做的,就是留在她身边。
两情相悦,他们相爱了。
父亲却迟迟不点头,方庆辉家在外地,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负担重。父亲跟秀珍说,嫁给他,这辈子你别想熬出头来。
秀珍说,我愿意。
父亲叹气,你还年轻,不懂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衰,怕日后后悔都来不及。
秀珍定定看着父亲,我不后悔,我认准他了。
又把嘴唇一抿,你要不答应,我就跟他私奔。
秀珍打小性子倔,说得出未必做不到,真有什么差池,传出去不好听。
父亲妥协了。
没要彩礼也没举办婚礼,在镇上租来的房子里,秀珍成了方庆辉的妻。
她就那么坚定地嫁给了他,没有丝毫的迟疑。
04
日子的清苦一眼看得见,但两情相悦的甜蜜足以抵消柴米油盐的不易。
新婚夜,方庆辉没说太多的甜言蜜语,只是轻缓地,却也坚定地跟秀珍说,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信我。
秀珍笑,好,我信你。
其实方庆辉不知道,对秀珍来说,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原本就是好日子。
凭借一手好技术,方庆辉很快在镇上一家工厂当了技术员。工作之外的时间,也到处跑着给私人的小厂子修机器装机器。工钱领回来,一分不留全部塞给秀珍。
两年后,便攒够了盖房子的钱。
在小镇一隅,秀珍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方庆辉给她的家。
三间平房,青砖小院,南墙根栽了一株柳,东墙下种了两株葡萄,又开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菜园,还养了只小狗……该要个孩子了,那样就是圆满。
可是提前一步到来的,却是噩耗。
有段日子秀珍总头疼,有时轻有时重。开头吃止痛药片会好一些,慢慢便不再起作用,秀珍也没太往心里去,方庆辉还是拉着她去了县医院。
做完检查,大夫拿捏不准,建议再去大医院看看,“最好是上海北京的大医院”。
秀珍觉得大夫小题大做,方庆辉却一刻没耽搁,即刻买票去北京。
那时还没有直达车,差不多折腾了两日才到北京。
05
结果出来,脑瘤。唯一的治疗方式,做开颅手术。
朱秀珍从来都没听说过这种病,愣了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这一年,秀珍才22岁。怕手术,更怕死。更多的,是觉得不舍,舍不得掌心里的好日子,舍不得父亲,也舍不得方庆辉。
人在太巨大的打击面前甚至都流不出眼泪,心里头只剩大把的绝望。
医生坦言,手术风险大费用高,即使手术成功也还有后续治疗,是否复发也是未知数。
秀珍清晰感觉到,命运已经截断了她和方庆辉的前路。
方庆辉却很坚定地对医生说,手术,我们做。
秀珍想要阻止,方庆辉拦住她说,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咱俩的。我说了,也算。
然后方庆辉折回家,竟然很快凑齐了手术费。
秀珍根本无法想象他从哪里借来的钱,房子盖了不到两年,又加上折腾这么一趟,家里哪还有什么积蓄。
问方庆辉,方庆辉只让秀珍放心,说反正是正道来的,绝没沾高利贷。
方庆辉说,你信我。
这三个字,方庆辉并不常说。但每一次说出口,秀珍的心都会突然安稳下来。
06
手术很成功,康复也顺利。
但出院前,医生郑重交代,秀珍的健康状况,最好不要生孩子。
秀珍僵住了,想起不久前方庆辉说,想要有个女儿,以后多个小情人。也想起每次他看到那些小孩时,眼神里的柔情,秀珍觉得命运太残忍。
是的,方庆辉盼着做父亲呢,就像她也盼着做母亲一样。
秀珍移开目光,实在没有勇气再看方庆辉,却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想要孩子领养一个就是了。
秀珍抬头看向方庆辉,视线模糊了双眼。
也是回去后,秀珍才知道,为了凑齐手术费,方庆辉把家里的房子卖了。
方庆辉摸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又没房子了,你还愿意跟着我吃苦吗?
朱秀珍很想哭。她是嫁对了人吧。
可是不能要孩子这件事,世俗的压力太大。等着抱孙子的公婆催得紧,秀珍的亲友不无担心,这段姻缘还能不能长久。
毕竟那个年代,传宗接代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
秀珍父亲也忍不住来探口风,庆辉真不在意吗?
秀珍沉默,克制内心的苦涩。方庆辉怎么会不在意?他那么喜欢小孩。
有那么三两次,秀珍对方庆辉说,要不咱们分开吧,你再找个人,要个孩子。
秀珍不是试探方庆辉,她真这么想的。在方庆辉的爱和担当面前,她还有什么能给他的呢?除了放手,让他有个完整的家。
每一次,方庆辉都骂她说,傻妞,说什么傻话。
然后没多久,方庆辉还真去抱养回来一个小女孩,办了领养手续。
这一年,朱秀珍25岁,方庆辉27岁。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叫方颖。
07
两年后,又一次复检时医生告知,秀珍已彻底痊愈。
彼时,两人已经还清所有债务建起了新的小家。一样的小院,一样种了葡萄和柳树,不同的是,欢快奔跑的女儿,取代了当初顽皮的小狗。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
转眼二十年过去,女儿方颖也到了秀珍当年的年纪。虽无血缘,但相亲相爱多年,方颖的眉目,也渐渐生出秀珍年轻时的俊俏。
没多久,方颖出嫁。
又一年,秀珍做了外婆,方庆辉做了外公。方庆辉已生出参差白发,秀珍的眼角眉梢,也添了年轮的皱纹。
眼前的日子,都是看得到的好日子。秀珍怎么也没想到,方庆辉却在这样的好日子里突然变了个人。
起初秀珍也好脾气地包容,只当方庆辉上了年纪,变成了性格古怪的小老头。
她当然包容他,他都包容她三十年了。
可方庆辉浑然不觉,变本加厉,在家中无理取闹就算了,有一次和邻居下棋,自己悔棋却差点跟对方动了手。
秀珍不得不一次次给方庆辉打圆场,赔不是。
那天也是急了,方庆辉用石头砸了邻居家小狗,人家找上门来。秀珍说了半天好话把人送走,转头赌气问方庆辉,日子还能过不?
方庆辉说爱过不过,不能过拉倒。我早就想和你离婚了。
掉头进屋里,门摔得“砰”的一声响。秀珍的心,跟着砰一声,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她不明白方庆辉到底是怎么了,连“离婚”这样的话也说出了口。到底是花无百日红,他厌倦了她吗?
秀珍只当是气话。可是没过多久,方庆辉态度坚决地和秀珍提出离婚。
秀珍问为什么,方庆辉头也没抬一下,说,过了大半辈子,也没寻求过什么刺激,和你过得太无趣,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
秀珍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行,我答应你。
08
可是没过多久,秀珍发现了方庆辉的秘密。
那天晚上,方庆辉出去遛弯,秀珍在家打扫卫生时,无意中发现一张诊断书。
上面写着,ca晚期。而床底下还藏着抗癌药物。
晴天霹雳。这一次,换成了方庆辉。
秀珍没哭。多年后还是那种感觉,在太过巨大的打击面前,人是没有眼泪的。
她只是在床边那么坐着,感觉整个世界都一点点空下来,全部都空了。
听到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秀珍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把诊断书塞回原来的位置,迎着方庆辉走过去。迈出堂屋门,方庆辉正在上门前的小台阶。
是初秋时节,农历快到十五了,有月光洒满小院,秀珍站在月色里挡住了方庆辉的去路。
他怔了一下,是作势要发脾气吧,秀珍却先开口,我想在院里坐会,你陪我坐会吧。
方庆辉又怔一下,但到底没有拒绝。
秀珍缓缓地明白过来,方庆辉所有的无理取闹,都是虚张声势,是对命运无力的抵抗,是脆弱的不甘。
他只是想用那种方式让秀珍对自己心生厌烦吧。这样日后他不在了,她就不会那么难过。
他多傻,三十年的相濡以沫,哪是他这点无理取闹就能抹去的。
他们不止是爱人,早已成了亲人。
09
但秀珍,没有拆穿。
她舍不得拆穿。他不告诉她,是不想她难过,她应该满足他的愿望。
坐在月色下,秀珍说,以前你总说等闺女长大了,就带我出去旅游。像城里人那样,去什么大理啊丽江啊九寨沟啊。我可一直都记着呢。
方庆辉怔怔地,半天才说,怎么想起来这了?
秀珍笑,这阵子被你闹腾得烦,想出去走走。你都说了这么多年了,难不成当初哄我的?
方庆辉脱口道,当然不是,但现在……
秀珍打断方庆辉,现在正好,我就想现在去。
方庆辉不说话了,定定看着秀珍。
秀珍也看着他。
周遭渐渐寂静,邻家传来一两声狗吠。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妻,就那么在月色中沉默对看,半晌,方庆辉叹口气,好。
他知道,秀珍知道了。
秀珍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了。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活成了对方的一部分,根本没有什么瞒得过去。
但也都没有说出来。
本来约好第二天去离婚,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10
方庆辉和秀珍花了大半年时间,去了所有想去的地方,走过了大半个中国。
2019年夏天,俩人回到家没多久,方庆辉辞世。
这条路,终究只剩下秀珍一个人。
都说太过相爱的夫妻,如果一个不在了,另一个会因为痛苦和思念,没法好好活下去。
太多这样的例子吧,一个走后,一个相随。
但没了方庆辉的秀珍,并没有悲悲切切,也并没有沦陷在无休止的思念里。
相反,她异常平静,近乎淡然,照常养花种菜,收拾打扫。
家里还是老样子,方庆辉生前的一切,都还在。
衣柜里的衣服,门边的拖鞋。床上的鸳鸯枕头双人被。饭桌上多出来的一副碗筷。
秀珍开始慢慢去做方庆辉生前喜欢的事。修理一张不再结实的木头椅子,摩挲一对深色光洁的核桃,把花的种子撒在小院角落里。然后每天都去看一眼,看那些种子如何破土而出。
方颖时常跑来看她,但秀珍说,你不用担心我,你爸他陪着我呢。
方颖心头一酸,母亲大概是思念父亲太甚,神志恍惚了吧。
她唤一声“妈……”,是想提醒秀珍,父亲已经不在了。
秀珍却打断女儿,抬头一笑,我知道你想说啥。但你爸,他还在呢。
方颖微微一怔,却突然明白了父亲去世后母亲所有的改变,明白了现在的母亲,不再是一个人活着。
朱秀珍也是在为方庆辉而活。她把自己,活成了两个人。
这一年,朱秀珍50岁。她比那个年代的很多女人都幸运。她嫁给了爱情,并且终其一生看到了爱情最好的样子。
星河滚滚,他是她的人间理想。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