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并不遥远

父亲从事木雕,常年出门在外。2007年,放暑假,堂兄刚好去保山出差,捎我抵达父亲所在城市。第一次踏足这片土地,彼时,汽车客运站尚在九龙。

孩童时代的我,对城市知之甚少,它隐于诸多大山的背后,隔着电视屏幕,灿如焰火,乡村在数不清的远方。保山,像一座迷宫。大同小异的街道与望不尽的白色墙壁,宛若由泥瓦匠人的镂空模具中捣实、拍平而出,层层深入。我时常遗忘回去的路,在高楼林立的城中徘徊。

盛夏,雨水纷纷扬扬。白天,父亲和几个从家乡来的白族友人要工作,无暇顾我;又怕迷路,我不大出屋,看电视以打发时间,保山忽远忽近。暑假将逝,父亲一伙人提前完工,踏上归程,唯留锋利的雕刀下,一幅幅独具剑川韵味的木雕在保山绽放。我,似乎一无所获。或许,算来过保山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延续……

2015年,高中毕业。当我再次选择踏入这座城市的时候,保山,再非以模糊回忆堆砌的城市。重拾旧日恍惚稀碎的记忆,眼前这城市略显陌生,又分外熟悉。

我的角色由学生转为汽修学徒。师傅是父亲相处很好的初中同学,也是白族人,姓苏,在保山从事汽修已达三十多载。几年前,父亲入保山期间,常至他那儿吃饭。因了这层关系,加之没考上二本,家人和我一商量,这社会竞争如此激烈,该踏实学个稳定的技艺。于是,来苏伯这儿,也就顺理成章。

三十多年前,苏伯初来乍到,恐与我之感如出一辙吧:天地仿佛焕然一新,一切皆陌生。陌生的山水,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饮食,陌生的风俗……也许,学艺之苦,在师傅严厉的斥责下,想过逃离;也许,遇到一些温和的当地人,虽沟通有碍,仍可读懂对方眼神中迸发的一抹善意;也许,技艺些许提高,自信力油然而生,愈发坚定一丝不苟地学下去,从此,在异乡扎下根来,经年愈盛。

父母在保山仅呆了两天。苏伯经营着一家汽车修理厂,已离开先前工作的汽车修理公司。凭借高超的技艺和良好的口碑,以及优质的服务,多年来,积攒了许多客户,生意很好。我初来时,场里有八九个工人(多为二十几岁,保山当地人居多),不出几日,已与大伙一一熟悉。初听保山方言,有一种似懂非懂之感。其间,令我印象之深则是施甸话,几乎一句听不懂,云里雾里一阵阵地绕啊。尤觉,保山方言中永远夹着一个“啊”字。朋友相邀“啊克”,证实疑问“啊是”等等。最有趣的是,有一回,同事之间相互打趣,当听到一句“白色子”后,我赶忙补上一句“黑色子”。顿觉孤陋寡闻,同事为此乐此不倦。原来是一俏皮话。

“老苏——”声儿从大门口径直传来,又是熟客。循声,苏伯从办公室出来,热情地与那人聊天,像极了邻里街坊。接着,苏伯走向厨房,吩咐苏婶加几道菜。

中午十二点,如约开饭。我们围桌而食。老大——我们对苏伯的昵称——坐其固定的位置,熟客(记不清来自保山何地,只晓是彝族人)坐旁侧。席间,几人风趣地谈天说地,如同一家人其乐融融生活着。一会说大理,一会谈保山。有时,我们几个老乡讲白族话,另几人听得云里雾里,作一鬼脸,以示抗议……是啊,我们虽来自五湖四海,却在保山这处角落,这一不起眼的一隅溢满清香。苏伯,更像是一位和蔼近人的家长,掌舵航行。

来保山已有时日,对家的思念慢慢化作一种味道。保山恰有。修理厂旁边有一小摊卖酱粑粑(即烧饵块),生意也算不错。身穿上班制服的人群,如过江之鲫般从披着晨曦的公路上来来往往。这是卖酱粑粑大娘最忙碌的时候。大娘身穿彝族民族服饰,可能因为都是少数民族的关系,我特别喜欢在她这儿买酱粑粑。

“大娘,我要一个酱粑粑,再来一烤肠吧。”

“好嘞!”

说罢,大娘已把事先燃好的火炉上置放酱粑粑。倘在冬日,人们会在买酱粑粑当间搓着手,凑前去烤烤火,相互聊聊天。

“大娘,您摆这小摊好久了吧?”

“也不算太长,也就三五年吧。从瓦房老家出来领孙子的,后来孙子考上大学了,我就没正经事可做,这不,就出来摆摊了。”

“趁不算太老,还能干活,也够对付了。这人呀,就怕闲得无聊,没事可做呀。”

大娘翻着有些膨胀的酱粑粑,神情自若地说道,似乎很满足此刻的生活状态。

阳光穿透股股从嘴间呼出的白气。跃动起伏的酱粑粑上绣满了斑斑点点的花纹,一次又一次,满溢着温暖的人情味。未久,甜酱或咸酱被“小葱拌豆腐”式的涂抹于酱粑粑,这会儿,怎缺少腌菜、豆芽和芝麻呢,精心设计的艺术品就此完成。临去,大娘的铁盒子里,钱又厚了些。而火炉依旧噼里啪啦燃着,偶尔冒点火星儿。

每天下班吃毕晚饭,我和同事几乎去九龙买酱粑粑,他偶尔也吃浆米线,而我显然难以入乡随俗。

加上苏伯夫妻俩,修理厂共有五个白族人。每逢中秋节,苏伯总会相邀几个认识的在保山工作的老乡来厂吃一团圆饭,后来,成心照不宣的惯例。吃饱喝足,我们纳凉于大院,在桌上,恭敬且有仪式感的摆满水果与月饼之类。风微拂,马路上车声渺渺,皎洁的月色盈满清凉的气息,院内人声嘈杂,热闹非凡。月儿或栖身枝头、或跃过高楼、或倚靠太保山,无比圆润。

当你真正融入了一座城市,你的一举一动将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此种影响早已浃髓沦肌,哪怕是疾风骤雨,哪怕是电闪雷鸣,哪怕是天涯海角,只会历久弥新。心中总有一条并不明晰的暗线在牵动着你与这座城市的交集。2017年,我返回家乡。之后,开始怀念保山饵丝的味道。听到有人操着一口浓郁的保山话,亦倍感亲切。如今,手机上依然保留保山的天气预报,成了第二故乡。

后来,空闲之余,我开通了微信公众号,于此,机缘巧合结识在一家当地县医院工作的段姐。闲谈间,方知其与苏伯相熟,同在保山扎根的白族老乡。

2019年冬,我再抵保山,不过,算故地重游吧。段姐特意开车到汽车站接我,晚上住苏伯家。一连呆了将近一个月。

有一天,段姐带我去游赏板桥古镇。其实,以前修车外出救急,到过几回板桥。青龙街的名字似曾相识,却未能一睹真容。早已置身其中,却未可知,只觉着面前是条老街,历史气息扑面而来,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后来才知正是青龙街。

进入主街前,我与段姐在一路边小吃摊前停定,“来一串藕”的红色招牌悠徐扬着,颇似古时街市的酒旗。滚烫的油锅里莲藕已被炸成酥脆,鲜黄油亮的外表瞬间令人馋涎欲垂;旋即出锅,老板轻轻一掂,将莲藕滑入小盆内,此时,它们在红辣椒粉的世界里恣意纵横,须臾之间,个个裹得红红饱满。煎炸前它们的表面被涮上一圈小粉,使其外酥里嫩,而不致过分熟脆,这是最普遍的做法,当然众口难调,或再虑之。

油烟氤氲出一种空灵的缥缈感,未至中午,东方的阳光有些柔和,慵懒地从烟中穿透,在墙壁、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的碎影,以及映在街市中南来北往的行人脸庞、发梢……冬天尚未凛冽,青龙街的暖意仍在初秋,或许这里本不及冬,来一串藕,挥一挥手,在那金黄的时节里双眸微阖,就这般惬意地享受光阴,又是来年开春时。

喜吃炸洋芋的我,自不放过任何机会。“老板,来一袋炸洋芋。”大多卖家先前早将洋芋去皮,沉入水中,要些逮些,再渐次借助刀具切成条、丝、片、块……依顾客所需而做。大多情况下,多以条状为主。

从嫩黄到金黄,仿佛稍经几轮睁眼闭眼便可成。打一碟蘸水,撒些辣椒粉,葱蒜等诸物,均匀搅拌,堪称色香味俱全。从摊桌上挑几根牙签,轻刺洋芋送入嘴中,其间悠然自得。

那天周五,恰是青龙街赶集的日子,人群已小有规模。沿街长望,路中央的青石板如一条中轴线,贯穿875米长的青龙街,两侧则由鹅卵石铺就,几被磨得光滑明亮,有些坑坑洼洼,阳光上斜,将悬中天,照于石上,漫射的光恍恍惚惚。往来穿梭的马帮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蹄印,与街边旧时鳞次栉比的马店、裁缝店、餐馆、茶馆历经沧桑岁月,容貌虽老,但余韵犹存。此种饱经风雨、或喜或悲的旧物,使我无法抗拒。我本身就是一个不动声色却满心澎湃的念旧者。

告别卖莲藕大婶,径直向前。遇一家人正在吃饭,紧邻大街,饶有趣味。段姐与他们相识,相谈甚欢,已真真切切融入这片大地,说她乃正儿八经的保山人毫不为过。彼此间毫无疏离感,亦无刻意堆砌的无形藩篱,如细水长流,自然流畅。余下经处,也是相似的场景:互道家长里短,青龙街俨然一小山村,鸡犬相闻。若从餐桌往街市方向由近及远望去,眼前犹如一幅徐徐敞开的历史画卷:吃饭这家人似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要处,由此而过,倏忽置身一方古时小街。老式店铺林立,摊前商货琳琅满目,吆喝声、马蹄声、童叟声不绝于耳,热闹不减。

段姐将我叫住,一齐步入一家被称作“板桥拉菲”的店——青龙街木瓜水。杯顶塑封为一幅简美的画,以当地建筑魁星阁为主,寥寥几笔便勾勒出青龙街人流如织的热闹气氛,再佐以流畅唯美的文字。光瞧其外表,一眼足以爱上,或许还可以收藏哩,当然我们的目的还是品尝木瓜水,究竟因何种魅力惯以它“板桥拉菲”之名?不仅于我,倘是他人,恐也忍不住喝起来吧。比之我曾喝过的木瓜水,其味有一丝丝甜,酸劲儿恰到好处,柔而不腻,淡淡的。

买时,掌柜会顺便备齐吸管、塑料调羹。待汁水呷尽,大可扯尽塑封,顺着杯壁,拎块薄黄的木瓜片,轻嚼几许,清爽无比。对了,我未尝过拉菲,权以青龙街木瓜水替之,更或许,二者本就别无二致。

沿街商铺皆是老旧房屋,墙身斑驳,屋瓦之上瓦松遍枯,铺台前几张方杌上坐着几位老者,通身沐浴在金阳之中,身后铺子有了一半的阴影,里头的货什尚可窥见些许。

帽子布鞋店、面条加工作坊,钟表修理店、老茶馆、糕点铺、钉掌铺,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字号比比皆是。青龙街的光阴惬意而缓慢,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仿佛深谙其理,如我等他乡之客,搭载时光列车初涉此地,平日里那种匆忙,那种急切似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安然融入了青龙街,这般不知不觉,谁能说清。

行至一块阔地,处街东侧。极目四望,在一块浅褐色的土砖墙下,瞥见一乡村剃头匠,我不禁欢喜。

准确来说,他应是四处行走、随街天而动的乡村剃头匠。生意布置极其规整:中央放一黑色靠椅,其前土墙上吊一表镶木框的镜子,方便顾客留意面貌变化;再外是一自行车,全靠它来走街串巷,车后座搭一木箱,里头估摸放着剃刀等用具;另一侧则为剃头师傅的坐椅,此时,身着白大卦的他慈眉善目,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般倚靠着。若在旁放首京剧,说不定他会轻晃脑袋跟着哼上几句的。我的思绪突然停到北京胡同里的某个场景上。

顾客未临,而荡刀布上来回翻蹭的剃刀已经愈发锋利了。

后来,穿过魁星阁,我又逢遇剃头匠,此为一男一女,虽尚处中年,然娴熟技术已羸得四邻好评,生意兴隆。

我曾专门寻访,并写过关于乡村剃头匠的文章。他们收费不贵,十元到二十元不等,包括推发、刮脸、剪鼻毛、掏耳朵……而今,时尚理发店至少二十元起。或许观念在转变,潮流在引领,进场与退场注定成为新老文化的发展轨迹。

曾经在巷弄里,亦或是走街串巷、逢会赶集的乡村剃头匠们,他们多为老手艺人,传承这门古老技艺,这样的师傅真的不多了。这些背影正渐渐远去,那些剃头工具也慢慢搁置于房屋的角落,终有一天,它们会生锈,然曾经的主人早已暗晦消沉。

经魁星阁后,青龙街由此一分为二,阁楼大有睥睨天下之感,又如侃侃而谈的老者守护着青龙街,一眼千年。

魁星阁附近有一画廊,名叫“逍遥艺”。画廊为街旁再普通不过的屋舍了,狭长分布,分为三进院。画廊主人名叫张立,三十来岁,其画风阳光、温情,取材多为青龙街附近的景物,譬如魁星阁、青龙街的赶马人……

屋内布置古韵十足,古时典籍、笔墨纸砚、茶道……凡带点中国文化符号的东西,或多或少能在此寻见踪影。我们一一就坐,和张立攀谈起来,品茗之余,古筝曲悠扬动听,电光石火间,似活了几世,与这老屋里曾住过的人们席间共诵。

回大理之前,我又再次去找卖酱粑粑的大妈,从她烧酱粑粑的动作中可以窥见,她身体很硬朗,身上,还是有配饰的彝族服。她已记不起我了,我却如看到老朋友般,心中甚是欢喜。

这是一座包容的城市,也是一座接纳的城市,从苏伯、段姐等人在保山的工作与生活来看,如不是保山话音里夹带的白族口音,他们已与保山本地人无异。在保山,我看到,一座文明城市的态度。

不久,再次挥别了保山。苏伯的生意如旧,去年,回老家盖了新房子;张立,依然在艺术的天地间徜徉,如一玩世不恭而又一直坚守在故乡的守艺的逍遥者;由段姐朋友圈知,青龙街经全新改造翻修,正以新面孔展现给翘首以盼的人群。

保山,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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