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二):人间烟火
01
年至,村里老者便忙不更迭地,头顶大铁锅,拎把大柴刀(有时也拿菜刀)集于村东小水潭,不住传来颇成节奏的咯咯咯声。常年烟熏火燎,锅底被舔成厚厚黑灰。“杀灰”后,锅底似薄了些,收拾家屋,迎接新年到来。
而今,此种大锅虽家家有,却大多搁置不用,大凡逢年过节,或婚丧嫁娶才“重见天日”。净,一切似比原先干净利落,却静之又静。长大啦,离家了,年味不觉儿时那般热烈与期盼,时有鞭炮轰轰,心不免静得可怕。回不去的那些年,还有寻不回的那些人,到底是年变了,还是人变了,甚是心变了。
02
无故,我匆匆步至村中大柳树身后,广场中共栽两株垂柳,此株为最。它隔小卖铺仅三丈余余,每日,我往返小卖铺与新家,与之照面不知几回。
倘越频繁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事物,恐多生陌生之隙,实不胜枚举。我似略知其位、晓其大概,若说四时之变、枝叶盛衰,还真叫人颇为难。
细细触摸苍劲树皮,呈一种褶皱状,散落大小各异的裂痕,有些已枯死,似战战兢兢,若风一过,结局自已注定;斑驳的黑褐色中倏忽泛出斑斑点点的鹅黄色小块,无规则,像草,亦不像,极好看,我甚猜想,会是某种鸟群栖过,留下“到此一游”的纪念品吗?
柳树向西,有一堵小围墙,很长一段时间,村中一位颇有学问的老妪常把它作为文艺刊墙。早期,书满一墙粉笔字,尤像行楷体,字小不密,观之,不挤眼,那会儿,年小,也懂不得几字;后来,每回订阅的报刊送到,他常细心裁剪几章,提桶打好的浆糊敷墙,小心贴报于其上,排版倒简洁明快,村人常至前品阅;再后来,老头停刊,耄耋之年,身体已然吃不消,也无人接手,而今墙上残留些许,一番落败之态。风过,报纸簌簌作响,是一种渐渐撕裂开的声音,间或有柳叶青翠声,尤一感——脆。
它就伫立在那,迎日月星辰,风疏雨骤,无人再观。对了,隔墙后,是一口老井,它也瑟缩在角落里无人问津,荒草终作伴,偶有几滴引泉流入,打破一方死寂。
柳树南边,是一圈低矮墙栏,也不全封死,中部留几孔。孩提时代,捉迷藏,作堡垒阻击“来犯之敌”,好不热闹。墙栏内栽满篁竹,加一排白蜡树,我们常折枝当“金箍棒”,尽得巅峰,偶取叶,含唇,轻轻吹,奏一段“不着调”。隔不远还有处长石板,斜着,呈下坡,那且权当滑梯,裤子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纷纷被蹭得遍体鳞伤,不是薄了,就是露出腚。
夏天,小孩放学匆匆写完作业。天光未暗,聚在村中广场,男孩打羽毛球,女生拉根橡皮筋,踢踏踢踏跳起来。倘不小心用力,羽毛球高高跃入柳枝,不肯下来,我们只得暂停,奔回家,撑一长棍,捅捅……倘够不着,还得请柳树下、长石凳上纳凉的大人帮取。未久,星光满天,月色朦胧,清风自在古井外,柳叶细细裁风来。还有萤火虫,像是可以触及的星空,和着老太太的各种老故事,蝉音悠绵,渺渺可闻的田野蛙声,恍恍惚惚,我们似一夜长大,花香果熟……
有时梦到以前,睁眼都没了。
03
新家烟囱,终腾起袅袅炊烟,若说前者处何时,往追一年光阴。母亲时坐凳,朝锅底塞柴,咕嘟咕嘟冒起热气,猪头已然驯服。
我又拾阶而上,至阳台。天色澄澈,无云。父亲喜草木,遂花种繁多,数栽小盆景为最,前两天,又重新加层花台。汪曾祺曾写道,“我不赞成搞菊山菊海,让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挤成一堆,闹闹嚷嚷。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赞成把菊花缚扎成龙、成狮子,这简直是糟蹋了菊花。”
我放眼一扫,不再杂乱无序,甚好,赏之更有兴致,然前提为量不可多,足矣。
我不懂花,辨不得几种。家里两位堂兄与父亲可谓三人行——都喜花。我只与众人一饱眼福罢。前天父亲与我到堂兄家,还说,你也该学学你堂哥修修花。花养性不假,我能赏之便尤好,若种花,老了再说,得一悠闲,得一自在。
隐隐约约的鸟鸣声,层层叠叠的。更南,电线上稀稀几只,闻之,不动;枯枝败叶间藏几声,渺渺;高飞而远翥者,冷不丁吼吼;广袤荒野内,觅食无果的,唧唧喳喳;末了,临处诚惶诚恐地畏惧者,鸣声亦柔细。——脆而翠,生命该有的本色。
下晌,起风了。我转身迎风,舒心引鼻,微微展臂,像极了一棵树,抽枝发芽,盎盎然,立于天地间。
2019.2.3
听春秋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