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铺

01/

它是私生子,卑躬屈膝的命运天生注定,富丽堂皇与它无关,在鱼龙混杂的世界不易察觉,兀自蜗在偏僻角落,自生自灭。

出于愧疚心理,算补偿——它被“家人”终年陪伴,几不舍离。根深蒂固的自卑感,令其学会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它渐被人认可,是约定俗成的热闹地儿,间或拉家常、说人是非。

它终于出人头地,成生活必需品,人群趋之若鹜。它更加兢兢业业,早启晚关,经年累月勤劳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忽有一日,倒下后,再次醒来顿感沧海桑田,孱弱躯体幻化成一张写着小卖铺字样的病床。再仔细瞄瞄,床上躺着一人,能言善辩,又斤斤计较,来看望的人们只看到侃侃而谈、满面春光的样子,其余一切仿佛熟视无睹,没人注意他下半身——他们是善良的,不愿上前(本无意识)揭开被褥——这是重度瘫痪者。他多年困居病床,只能借助感官收集外面世界的点点滴滴,靠人搀扶,偶尔下床,乘轮椅,四处溜溜,所行范围不过方圆几尺,又急忙返回病床。睡眼恍惚,床前又达一人,他使劲睁开倦怠双眼,佐以微笑,日复一日,表情极僵硬,后来,再确诊精神分裂症。面无表情发怔片刻,又毫无征兆从梦幻(自我享受)状态跌落现实生活,来人了,他被吓醒,一种恍然若失的失意感袭上心头。

其病愈加严重,病床前依然人流如织,常被打断思绪,不能专注一事而懊恼不已——自觉是等死过程。他狭隘识破病床意图——认为的真实——病床不会因病人离去而丧失用途,仍有无数病人及亲友来此安家。
后来,病床吭哧作响,他亦年迈体衰,双双死亡。只不过,病床陪伴了无数个“他”;他熬瘫一张病床,出屋后,不复重游;他与病床无缘,庆幸也失落,甚至某一刻,幻想躺在病床,牺牲某种幸福,却收获他人眼中所谓“幸福”。
小卖铺立于大地一隅,是可观、可摸的实物,死气沉沉,不会动跳,未可言语;借由人群之力成为活物,却性格极端,有时强悍有力,有时温婉可人:它凭己之能,化身成河,人被施以巫歌,自以寻得人间仙境,心甘情愿沉入河底,几株淡青水草弹奏最美妙的旋律,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在使劲拽拉,他愈发下沉,早就透不过气儿。“他们”刚刚死在这河间,欲要他陪葬。——这是小卖铺魅力与不幸所在。“人间仙境”引人前去,自觉小卖铺商品琳琅满目,无一不缺,然而真假易辨;他们拽拉他,实属无奈,小卖铺仅解决一部分生活所需,须出入更高级的便利店、超市。局势最终明朗:当河水浸透衣衫,他企盼洗场酣畅淋漓的澡,河心随即打着旋儿,欲吞灭他,他许久奋力挣扎后逃离水面,梦魇之余依旧夹杂对水的敬畏,更确切说,他怕水亦离不开水。
人来人往,因主观意识、情感体验、人生经历之不同,以己之思赋予小卖铺各种角色,身份无法界定,甚扑朔迷离。回归字面意思,则简单许多:全社会零售单位中最小的经营个体,在特殊场景发挥极强的刚性供给价值。主要出售糖果、点心、冷饮、烟酒、日用品等,广泛分布城乡各处,学校、小区附近或内部居多。再通俗理解,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限近距离的实现交易及交付,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02/

小卖铺的布局、装饰往往与经营者性格、审美密切相关,有时深受时代影响。那是特殊年代,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引入,中国由之飞速发展,人们还没转过头,街头已充斥琳琅满目的商品。亲历者似乎带着上世纪的思想面对新世纪的生活,在充满理想色彩的氛围中成长,却突然跌入极端现实的时代。于是,小卖铺多多少少体现那个时代保守而热烈的性格,至少,我出生的九十年代,小卖铺样貌便如此。

小卖铺绝大多数为饱经风霜的土砖房,墙体斑驳,颜色深沉而浑浊。很多时候,无大门,通身锁屋,正面仅用几块木板遮挡,可揭可关,象征一天之内的开张与打烊。铺前垒一排石块,稚童只须轻踮脚,方能买到心仪之物。小卖铺隐藏严严实实,里面异常神秘。四方木框构成的狭小空间便是小卖铺与外面世界的全部交集。铺内一片黯淡,商品零零散散,采光很不好,倘使借助钨丝灯的微弱光亮,亦只能拂去眼前模糊的薄影,商品仅瞧大概。顾客眯眼,瞅这问那,一选再选,店家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乌黑,一会儿停步一会儿铿锵。他几不出门,饮食起居是否均在小卖铺,外人无从知晓。

相反,若从小卖铺由内望外,可谓大开眼界,虽不至遍览四围,但近处以及目光更远处,也算瞧得一二。周遭人群如蝼蚁般蜂拥而来,掌柜的还是如影随形躲在小卖铺,态度却分外热情。人群沐浴阳光下,光亮耀目;对面常常伴随沉默与黑暗。

显然,小卖铺成了一道墙,横亘众人心中,不管在这头还是那头,皆是隔绝的,他们一起困在墙中,声嘶力竭。即使幸运爬过这道墙,眼前依然是数不清的墙,可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和勇气。外面世界日新月异,小卖铺总在犹豫中错失良机,待整装待发,敞开怀抱,以更大热情迎接顾客时(原先密闭的空间被一一打开),才轰然跌落残酷的现实社会。新兴超市、便利店后来居上,无论规模、数量,还是服务水平,小卖铺与其不可同日而语。一场场无形搏杀中,它们迎来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尸横遍野,蔚为悲壮。

甚是如此,尚有一批幸存者仍苟延残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小卖铺依然风光无限,人们梦想列表总有属于它的一席之地,单是诱人稀罕的零食足以使人垂涎三尺,彻夜难眠。待超市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萎靡不振的小卖铺仍兀自沉溺旧时小曲,瘫在躺椅,抖着小腿悠徐摇动,不时跟着哼哼几句,双目微阖,几不知人间何世。从那刻开始,它们从神坛坠落,踉踉跄跄走向不知名的前方。相较超市花样繁多的商品,小卖铺确可怜兮兮——同几十年前一样,几种零食、饮品、烟酒,一些日用杂货,似再无其他,连布局装饰、面积大小一如往昔,只是从原先的意气风发颓落到老态龙钟。这样的悲惨境遇,也许一部分源于自然而然的行将就木,一部分深受时代发展、人类需求的影响,但仅是诱因。

正如其名小卖铺一样,“小”永远是无法逃脱的宿命,这份“先天不足”困住它的脚步,继而导致“后天畸形”,即从一而终的零售方式与亘古不变的商品种类。

如今,小卖铺(不局限于村落,而是广义)的生存空间被陆续压缩,但短期内不会消亡,也难以取代。与超市动辄值千万钱币的货物相比,小卖铺真的囊中羞涩,这是劣势,也为优势——它会随四季和不同时令的交替变化,根据不同场景的需求,近乎自我推翻一样不断调整商品结构。譬如人们休息纳凉的广场公园、旅游景点附近的公共厕所旁总有一家小卖铺,其纸巾销量往往大于矿泉水饮料的需求量,它立足于市场,因地制宜、顺势而为改变营销策略。也可这样理解:它满足了人群的应急需求,甚至是极端化的瞬间需求,交易过程简单迅速。
小卖铺渗透能力同样不容小觑,无孔不入。在城乡各处,学校、小区附近或内部,犄角旮旯处,公园广场及各大旅游景点皆有身影。其移动机动性、消费场景的适应性、落地位置同样强于超市。
昔日,小卖铺管控相对宽松,经营自由度较高。而今,食品安全事件频发,于是,2019年4月1日开始执行的《学校食品安全与营养健康管理规定》第二十条规定:中小学、幼儿园一般不得在校内设置小卖部、超市等食品经营场所,确有需要设置的,应当依法取得许可,并避免售卖高盐、高糖及高脂食品。
如今,曾属于小卖铺的温暖人情味儿已被商场里标准操作流程取而代之了,此非高明的谋生术,只是为了短时间最有效应对顾客,以便推销更多商品,譬如快餐店。
“欢迎光临,最近店里有打折活动,要不要试一下优惠的某某套餐?”
在这群人说完流程里面的全部台词以前,你多说无益。
“要不要来一杯限时供应的橙汁?”
“不用了,不需要。”
“那来一杯芒果汁?”
“不要,我说了要汉堡……”
“知道了。只要一个汉堡,别的还需要吗?”
“我说多少遍了,我只要一个汉堡!”
虽然他们嘴上说着“欢迎光临”之类的客套话,但因话语不含任何感情,所以不会在你心里逗留一分一秒。
环顾四周,社会无不充斥这种似是而非的做法。想象中的激情飞扬,口头上的久仰大名,表面上的心心相印。我们都在演戏,只不过有的舞台大,观众多,片酬高,演技优越。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写过:“有些崇高是人所共知的虚伪,这种东西比堕落还要坏。”
03/

童年,村里有两家小卖铺,一南一北,各居有利位置,二者中央是四通八达的村道,南来北往的人群有学生、赶集人、农民、外乡人……他们在小卖铺前驻足、休憩、磕烟、谈天说地,在茶余饭后,在苍茫暮色下。

村庄距集市仅几百米,那里商铺不多,大型超市则在县城。村里小卖铺成了大伙日常生活的“及时雨”,隔三岔五往里钻,颇似“过了这村,再无他店”,生意颇兴隆。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村庄同时拥有两到三家小卖铺,日子久了,难免相互掣肘,拌嘴吵架乃家常便饭,大有打死不想往来的决绝,若大打照面儿,也是怒目圆睁,暗地里坏话横生。
双方死咬无非是“他又抢走了我的生意”。这样博弈下,村里人亦不能置身事外,很多时候里外不是人。凭心而论,除一部分所谓情怀,顾客也势利,计较得失,企以最便宜的钱购到优质产品。这家不合心意,大可走马观花般步入别家,无可厚非。
“那家小卖铺别去,东西不干净。”他们时常诋毁对方,顾客只得默不作声,勉强微微点头以作附和。若一家小卖铺的老主顾无法买到所需商品,另投他家又恰好购着,那也被蛮横视为背叛,犹如古时派系之别、朋党之争泾渭分明。今后,他只能游离各种势力之间,再非核心成员。
日复一日的对峙,两位老掌柜皱纹满额,银丝遍染,最终没能冰释前嫌,北端的熬死了南边的,自此,一家独大。南边小卖铺如今木板紧闭,房舍无人再居,成了一座危房,摇摇欲坠,野草滋蔓,肆意疯长,无人知晓里头是何等凄凉景象。小卖铺石阶上常常坐着一群老太,有时说到它的往事,风闻,那里曾死过人。
又过几年,我家有了小卖铺。
04/

春风得意的背后往往伴随壮烈的悲歌。

那年,我的老宅匍匐在大地,人们挥汗如雨,像在垃圾堆里翻捡东西,毫无用处的被随意丢弃,无法搬运的,则与土壤一起被粗暴夯实,长久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阴寒潮湿,成千上万的人压着它们。未来某一天,一场地震、一次火山喷发,最终让它们重归天地,人群瞬间作鸟兽散,慌不择路。这一场场可怕的灾难被过分解读,一定是复仇。也许,不过是它们一次正常的呼吸、伸懒腰、打哈欠。总之,在灾难发生前,人们的生活有条不紊延续。
老宅猪圈原址,建了一间简单的二层小平房,分两个区域,中间有一堵墙,墙间有小门。北区是猪圈与杂物间,有露天小院;南区略大,里面空空的,颇显空旷,走在其中,回声很大。梁上并非传统屋瓦,而为彩钢瓦,雨天更是噼啪作响,声音放大好几倍。苦恼的是,屋内出奇夏闷冬寒,一遇阴雨天,四季仅剩秋冬,火炉子必不可少,有人从屋外进来,顿觉诧异,投来鄙夷眼神,眼前定是一群神经病。我们未作解释,稍待片刻,那人也慢慢挨近火炉,“还真冷啊!”
原先,我不知这平房将作何用,只是空旷的摆了两三年,有些时候,一些逢村赶的弹棉被的外省人也租了些日子,几家人客客气气。直到小卖铺营业,一切尘埃落定。
读高二时,一个周末的早晨,我从县城搭车回家。渐抵村庄,逢人便对我说,“你家开小卖铺了。”我将信将疑,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更有小人得志的狡黠,像发现一片新世界,仅我侥幸涉足。我试图平复心情,却不知觉加快步伐。从村里古井那儿走下去,再转一拐角,就如愿以偿,该以何种方式面对它,还是它将赋予我什么角色,在以秒计算时间的自我满足与思考中,我甚至将未来一一憧憬。
走进无比熟悉的平房,四排货架上满堆的零食饮品、日常生活用品。与母亲寒暄几句,小卖铺的话题也只随口一说便无下文,复归平静,只有沸水蒸腾声,以及腾起的缕缕白气与柴烟,母亲在屋外烧水。关于小卖铺,我在脑海曾有无数假设与预演,是庄严的鞠躬仪式后,开启不同凡响的新生活;是欢呼雀跃奔向它,最终热泪盈眶;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感叹辛酸经历后,与它相拥而泣。可真正直面,竟波澜不惊,还有些冷冷清清,这般结局,始料未及。
这小卖铺颇像私生子,只十多平米,有简单无华的墙体,如仓库,散乱堆放货物,仅存贱命,装饰精美、一应俱全的住宅非它所比。
最初,我们在家做饭,与小卖铺隔着几十步路,吃饭时,须派一人守,有时从家端碗吃,有时吃饭之人分几批,以替前人,久而久之,麻烦不断。为择方便,我们将橱柜餐具大部分搬去小卖铺。从此,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它息息相关,除如厕、睡觉外,几乎寸步不离。
能开小卖铺,无非几种原因:人们剩余时间的价值溢出、极佳的交通位置、剩余的土地(房屋)资源、出色的经商才能等等。我自觉是个商业低能儿,只是恰好满足剩余的房屋资源,如同高中选文科,非喜爱,是理科差强人意,迫不得已的事。
为区别零食价格,我专将五毛、一块的各自放置。除一些常卖品能晓价,其他无人问津、很久才被询问的商品,常使我摸不着头脑。待结账,顾客亦一头雾水,大多时候,听到我啼笑皆非的答复——我也不知道。最后悻悻打给家人电话,问清价格,才勉强应付。我暗下决心记好价格,可记忆似一片汹涌大海席卷过后,滩涂一片狼藉,所剩无几。又过时日,早抛九霄云外。为此,我专门购了标价贴,辅助记忆。当然,在明确标价后,也丢三落四。客人结账,清点货物时,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令柜台上的计算器颇显平庸,最终错漏百出,出糗得无处遁逃。
如今,微信、支付宝的虚拟支付方式蔚然成风,传统的实体钱物交易渐落下风,我们紧随时代发展,但也抓耳挠塞。有时外出与友人聚会,倘手机连着网络,猝不及防响起“微信收款××元”。我慌忙环顾四周,一阵调侃声纷纷朝我袭来,未及思量,只想快些关掉语音提示,却忽然找不到关闭显示。只觉脸庞烫了一下,旋即感染耳垂,继而蔓延全身,整个人仿佛呆在沉闷的桑拿房,呼吸急促,掌心也呼呼冒汗,匆忙将面前所剩茶水一饮而尽,忽觉更热了。最终如何抽离的,我已记不清。人好像生了一场病,疲累的神经愈发警觉,从此,柜台上添了收款音响,坦坦荡荡播着。
村北小卖铺店主已成耄耋老媪,未谙新支付方式,在新时代竞争中匆匆溃败,其实,这样的老旧商铺尚有许多,如此草草谢幕确有不甘。
与此同时,大型超市入驻附近集市,我的小卖铺日渐萧瑟。
05/

小卖铺在村中央,坐西朝东,形形色色的人留下无数足迹。

村里有一妇人,估摸六十多岁,个矮身小,逢人唤她“阿短”。她常来小卖铺,与外婆看剧、闲聊,尤爱看《英雄儿女》,间或重谈电影旧事,真如“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般终日无期。
她的三餐常放于衣兜,行至哪儿,一摸,饭遂至——白饼或小月饼——她家饭颇晚。冬天,小卖铺内火炉时常备着,她又拿出白饼置炉侧烘烤;有时,拎出的又成碎末,索性撮一把,头微仰,细细密密流进嘴,也不喝水,换他人,恐怕早就噎住。外婆说她,“吃干饭,说硬话。”干饭下肚,说的话自显硬气——大话不断,不低头。
他常来小卖铺买酒喝。有一日,我端坐电脑前忙事,无暇顾他,由外婆招呼。他拾阶而上,目光定定地投向那熟悉地方,拎酒而下。
外婆问:“他爷,这段时间做什么?”
“唐僧取经。”他忽而一乐。我在旁不知所云。
他又弱弱补一句,“实木板上取。”
经此一说,我恍然大悟,他家正搞装修,自晓其意。白族话里,“经”与“钉子”音近似。故“唐僧取经(钉子),实木板上取”便可解,幽默中道出生活艰辛。
后来,他在深夜无人陪伴中吐血而亡,据说喝了酒。
他是外村人,自家农田紧邻我村。一年之间,我俩照面屈指可数,皆在小卖铺。
“来包烟”,他每逢站定烟柜前,常给人要言不烦的错觉。
他年逾不惑,体态瘦削,黑白相杂的发丝紧贴头皮,双眸闪烁不定,黝黑的皮肤颇为粗糙。
“每……每回都见到……你在小卖铺这样闲……闲着。”他口吃甚重,“你应该找……点事做儿。”
“可……不能指……望……小卖……铺生活——”其语速始变快,舌头似打结,终艰难讲完,花两三秒将“生活”二字长扬。
有一年挖春蒜,他如往日披身烈阳入铺,两额青筋暴起,喘粗气,犹可感受那股热气腾腾,滚烫的血快要突破临界点从体内喷涌而出。
“父母在……田里劳作,你在家收拾好,该腾些时……间帮帮忙,念父母不易。”他一改旧辙,说话慢吞吞,不过言语清晰流畅多了。不多停留,他转身出门,走路踉踉跄跄,双肩饶有规律的一起一伏,腿脚有恙。
我俩不算熟悉,明面来观,属再正常不过的买卖关系,再无交集。他本可置若罔闻,却以长辈,甚是至亲角色劝诫我有所作为,不荒年华。
他们是一群小孩,有大有小。蹒跚学步的孩童说着自个儿才懂的特殊行话,一番比划,才明白所买何物;幼儿园孩子、小学生付钱时,我常与他们做游戏,“应找你多少钱?”有人拨弄手指,苦苦冥思,半天不言语,有人心领神会,随口便应;中学生则成熟许多,拿货付钱,动作行云流水,还偷偷买烟抽,美其名曰帮人买。某年秋天,黄昏将近,我从小卖铺出来,几个稚童与一瘸腿老媪坐在铺前石阶上谈笑风生,瞧此情形,我缓缓退后,掏出手机,摄下一张憨态可掬的相片,视为珍贵。
小卖铺像磁铁,有无穷吸引力,将人牢牢禁锢,有心无力;毫无隐私,又处处设防,逢人可入,精于算计。按理说,我是完完全全的闲人,所支配时间极充沛,在小卖铺能做很多事,但只自私的染指认为的正事。我的时间很破碎,十分钟、最多半小时。诚然,怀着愤怒情绪、戴着有色眼镜,同一事情往往变为非黑即白的二元论,原先生意便成恶意。我尝试将目光另投别事。烧水、做饭、喂养家禽、整理货架、打扫卫生……一一事毕,小卖铺焕然如新,整洁干净。心上大为舒畅——理所应当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恍然惊觉与世界脱节了好久好久。
农忙季节,村里人忙碌至深夜,昏黄路灯下,小卖铺蹲那儿相陪,多年如旧。人各自睡去,它才揉揉倦眼,坠入梦乡。夜深稍凉,风拂树摇,此起彼伏的犬吠声若远若近,伴随淙淙溪水,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阴云包裹着皎洁月色,小卖铺倏地从世间消失了,成了那堆地下的生命,听说,曾回来过一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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