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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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私生子,卑躬屈膝的命运天生注定,富丽堂皇与它无关,在鱼龙混杂的世界不易察觉,兀自蜗在偏僻角落,自生自灭。
它终于出人头地,成生活必需品,人群趋之若鹜。它更加兢兢业业,早启晚关,经年累月勤劳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忽有一日,倒下后,再次醒来顿感沧海桑田,孱弱躯体幻化成一张写着小卖铺字样的病床。再仔细瞄瞄,床上躺着一人,能言善辩,又斤斤计较,来看望的人们只看到侃侃而谈、满面春光的样子,其余一切仿佛熟视无睹,没人注意他下半身——他们是善良的,不愿上前(本无意识)揭开被褥——这是重度瘫痪者。他多年困居病床,只能借助感官收集外面世界的点点滴滴,靠人搀扶,偶尔下床,乘轮椅,四处溜溜,所行范围不过方圆几尺,又急忙返回病床。睡眼恍惚,床前又达一人,他使劲睁开倦怠双眼,佐以微笑,日复一日,表情极僵硬,后来,再确诊精神分裂症。面无表情发怔片刻,又毫无征兆从梦幻(自我享受)状态跌落现实生活,来人了,他被吓醒,一种恍然若失的失意感袭上心头。
小卖铺的布局、装饰往往与经营者性格、审美密切相关,有时深受时代影响。那是特殊年代,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引入,中国由之飞速发展,人们还没转过头,街头已充斥琳琅满目的商品。亲历者似乎带着上世纪的思想面对新世纪的生活,在充满理想色彩的氛围中成长,却突然跌入极端现实的时代。于是,小卖铺多多少少体现那个时代保守而热烈的性格,至少,我出生的九十年代,小卖铺样貌便如此。
小卖铺绝大多数为饱经风霜的土砖房,墙体斑驳,颜色深沉而浑浊。很多时候,无大门,通身锁屋,正面仅用几块木板遮挡,可揭可关,象征一天之内的开张与打烊。铺前垒一排石块,稚童只须轻踮脚,方能买到心仪之物。小卖铺隐藏严严实实,里面异常神秘。四方木框构成的狭小空间便是小卖铺与外面世界的全部交集。铺内一片黯淡,商品零零散散,采光很不好,倘使借助钨丝灯的微弱光亮,亦只能拂去眼前模糊的薄影,商品仅瞧大概。顾客眯眼,瞅这问那,一选再选,店家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乌黑,一会儿停步一会儿铿锵。他几不出门,饮食起居是否均在小卖铺,外人无从知晓。
相反,若从小卖铺由内望外,可谓大开眼界,虽不至遍览四围,但近处以及目光更远处,也算瞧得一二。周遭人群如蝼蚁般蜂拥而来,掌柜的还是如影随形躲在小卖铺,态度却分外热情。人群沐浴阳光下,光亮耀目;对面常常伴随沉默与黑暗。
显然,小卖铺成了一道墙,横亘众人心中,不管在这头还是那头,皆是隔绝的,他们一起困在墙中,声嘶力竭。即使幸运爬过这道墙,眼前依然是数不清的墙,可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和勇气。外面世界日新月异,小卖铺总在犹豫中错失良机,待整装待发,敞开怀抱,以更大热情迎接顾客时(原先密闭的空间被一一打开),才轰然跌落残酷的现实社会。新兴超市、便利店后来居上,无论规模、数量,还是服务水平,小卖铺与其不可同日而语。一场场无形搏杀中,它们迎来史无前例的灭顶之灾,尸横遍野,蔚为悲壮。
甚是如此,尚有一批幸存者仍苟延残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小卖铺依然风光无限,人们梦想列表总有属于它的一席之地,单是诱人稀罕的零食足以使人垂涎三尺,彻夜难眠。待超市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萎靡不振的小卖铺仍兀自沉溺旧时小曲,瘫在躺椅,抖着小腿悠徐摇动,不时跟着哼哼几句,双目微阖,几不知人间何世。从那刻开始,它们从神坛坠落,踉踉跄跄走向不知名的前方。相较超市花样繁多的商品,小卖铺确可怜兮兮——同几十年前一样,几种零食、饮品、烟酒,一些日用杂货,似再无其他,连布局装饰、面积大小一如往昔,只是从原先的意气风发颓落到老态龙钟。这样的悲惨境遇,也许一部分源于自然而然的行将就木,一部分深受时代发展、人类需求的影响,但仅是诱因。
正如其名小卖铺一样,“小”永远是无法逃脱的宿命,这份“先天不足”困住它的脚步,继而导致“后天畸形”,即从一而终的零售方式与亘古不变的商品种类。
童年,村里有两家小卖铺,一南一北,各居有利位置,二者中央是四通八达的村道,南来北往的人群有学生、赶集人、农民、外乡人……他们在小卖铺前驻足、休憩、磕烟、谈天说地,在茶余饭后,在苍茫暮色下。
春风得意的背后往往伴随壮烈的悲歌。
小卖铺在村中央,坐西朝东,形形色色的人留下无数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