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定红 | 新茶馆的老套路
“别了,我的青瓦屋!”
“别了,我的翘檐角!”
“别了,……”
“别了,我们的‘大茶壶’!”
拆拆建建,建建停停,磨磨蹭蹭好多年了。肉体凡胎的平头百姓“大茶壶”和他的街坊邻居们,最终没能抵挡住 风靡全国的拆迁风潮。
于是,在一大片保安人员的电棍忠实护卫下,一排趾高气扬的挖掘机,在暮色中轰隆隆的钢铁推进。
于是,小城这条最后的传统民居一条街,瞬间夷为平地。
纯粹做了大半辈子盖碗茶生意,其它行当有银子都不会挣的雍泉雍老板,没了老茶馆的那些日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真正的往事不堪回首。三年多啊,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租房安身,完全靠吃老本,最大项目的生活补贴就是这不老不嫩两口每天晚上,在租住房旁边卖会儿烧烤,还每每都得警觉的眼睛耳朵齐上阵,生怕遭遇城管队,好几次就是仗着离“家”近,转身就能收回摊子溜之乎也,才避免了几步开外的那几位烧烤同行,摊被砸人也被打的惨剧在他们头上的再度开演。
三年后,那几间祖传的传统民居,全都变成了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四四方方,雍老板他们所急盼的回迁时刻也顺理成章了,幸好雍老板当初就有签得门面房的精明,于是,消失三年多的“涌泉大茶壶盖碗茶”老茶馆,如今又隆重敲锣新开张了。
……
农谚说:“天上出现鱼鳞斑,近期晒谷不用翻”。
“哗、哗、哗——”
曙色初露的时候,人称大茶壶的雍泉雍老板,早早的就赤膊上阵,把大半桶拖地水分成三份泼到了自家茶馆门前,只为了不失去这点点降温的可能性,很有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
“谢谢老天爷,茶馆刚刚重新开张,就遇到这样的大热天,哈哈哈。”雍老板泼完最后一滴降温水,满意的望望天上,那一行行一列列已现红色的鱼鳞云方阵,预告着今天生意照常火爆。
“砰,哎哟!”
拎着空桶扭身欲进屋的雍老板,虽然整个身形的确在朝门口挪,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笑眯眯的瞅着天,一不留神,左脸颊和门柱子结结实实的对吻了一下,不是很重的吻了一下,问题倒不是很大,只是搞得他的左眼皮,一个劲儿的微微抽搐,要多不舒服就有多别扭。
“妈哟,”刚才还在喜滋滋的雍老板,使劲的揉揉左眼皮,自言自语的说,“硬是眼红老子冲开水都跑不赢嗦。”
“嘢,真他妈‘左眼皮跳要遭灾,右眼皮跳要发财’嗦,给老子。”
雍老板一边抱怨一边随手拿起一张旧报纸,按风俗撕下小指甲大小的一角,就着汗水贴在左眼皮上方。立时,仿佛一只黑不溜秋的受伤小飞蛾,在他的眉目之间,不太明显的挣扎颤动着。
轻伤不下火线的雍老板,依旧在新房子后面烧上12孔老蜂窝煤灶,搭上一溜串用顺了手的大茶壶,准备迎接渐渐光顾的新老茶客们。
天色完全放亮的时候,路边的树叶儿一动不动,明显的焉不拉叽。天上的红色鱼鳞也在瞬息之间,变幻成旺火炉样的白厉厉。
“泉娃子,给老子们来六碗老规矩。”第一拨儿进来的茶客,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老街坊,说话当然是随便才显得别样的亲密。
“晓得,晓得,你几爷子喝了一辈子的大叶子。”雍老板打招牌似的甩着唱腔,“5号桌,黄狗娃儿,六位,老鹰茶,纸叶子牌一副,来啰。”说时迟那时快,不愧“大茶壶”的雍老板,话音刚落,右手提着大茶壶,六只已经放好茶叶的茶碗,外加托碗碟和盖碗碟,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左小臂上,一并送达5号桌,又人人面前依次放上托碟、茶碗,接着,凭腕力平执大茶壶,气沉丹田纹丝不动,原地不动的微倾茶壶,于是,新鲜烧开的泡茶水,如涓涓细流,哗哗流满各自的茶碗,滴水不洒。随后,飞碟似的六只盖碗碟,分毫不差的奔向自己的岗位。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雍老板,也要老鹰茶。”
“来喽——”雍老板乐呵呵的应答着,行动着。
“泉老板,苦丁茶,麻将。”……
“老板,毛尖,扑克。”……
雍泉雍老板屁颠屁颠的进进出出,汗水与茶壶齐飞,心情共晴空一色。
不到一个时辰,雍老板的12张方桌,就几乎没了空地儿,只管续茶水的时候,这才有空仔细打量打量这热闹的场面,心里自是无限的美滋滋,左眼皮上的纸飞飞也不知飞到那儿去了,似乎,今天上午的生意就到此为止了,更红火的时候应该在下午和晚上。
“老板,来壶菊花茶,多加冰糖哈。”雍老板正在清理上午收入的时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中音传进他的耳膜。
“来喽。”雍老板职业性的一边应答,一边抄起茶壶和茶碗三件,来到这位既有点扎眼,又貌似淑女的茶客面前。
“哦,是你嗦,项宝儿,”雍老板熟练的操作着,嘴里还不停的叨叨着,“听说你这几年在外头发了大才嘚嘛。”
“是噻,”黄狗娃儿瘪瘪嘴插言道,“泉娃子这点眼力都没得?你也不看看人家这身行头,资格的名牌,不是发财的能穿得起?嘁!”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着黄狗娃儿的话,“人家以前一回来,玩的可是‘黑磨坊’之类的高档会所啊。最近咋啦?还来和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同甘共苦了。”
“这身行头穿在她身上,是不是太装嫩了点?哈哈哈哈。”不知是谁调侃了一句。
“就是,眼睛画得像个熊猫,扑的那个粉呀,跟要掉下来似的,嘁!”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还是捏着嗓子说的。
“我下岗之前跑销售,在北江省城的边城歌舞厅里见过她,都是装着不认识而已。”旁边一位牌友咬着黄狗娃儿的耳朵这样说。
“你妈那个X,”偏偏这句几近碎碎细语的咬耳朵,清晰地钻进了项宝儿的耳朵,导致了她的大发雷霆,“是哪个杂种?敢嚼老子的舌头根子。”
“啪!”的一声,茶碗在项宝儿的怒骂声中摔得粉碎。
“哎哟——”,随着瓷器与水一起射向地板的反作用力,一滴滚烫黏糊的冰糖茶水飞向雍老板的上眼皮,无独有偶的是:居然还是烧到了左边上眼皮。
“自己的摊子不能自己砸吧,这茶钱我也不要了,茶碗也不要你赔了。”雍老板笑嘻嘻的提起大茶壶朝项宝儿去去……
“哎哎哎哎,”正圆瞪着泼妇眼,脏话满嘴飞的项宝儿,突然惊叫着退向门外,嘴里还不停的强辩道,“我不就给你溅了一点茶水嘛,又不烫人,用得着这样拿起开水壶就灌过来吗?”
“应该的应该的,”雍老板依然笑眯眯的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噻。”
哈哈哈哈……
逐渐演变成“雍老板儿和项宝儿搞起来了”的故事,从此在这座再无特色的小城里不胫而走,版本越传越各具特色了,都是茶客牌朋麻友们的闲谈之资,只是雍老板的“大茶壶盖碗茶”老茶馆,生意更加红火了而已……
独钓寒江雪(王定红)虽打小就钟情于字词句的较真和砌码,年轻时也混迹于川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教室。之后亦有记不清几多篇目之文字见诸于报端。然壮岁之后玩性甚浓,于是乎,游走于祖国的大好河山之间,悠哉乐哉。终成一以玩为主,码字助兴之一玩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