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 据后果而造作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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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在城市里的鱼  摄

凡事物必有其原因。追根溯源是人的一大特性。然事物之起因往往极为复杂,是多种因素混合作用而成。

如秦末群雄逐鹿,而最终夺得天下者,既不是率先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也不是万人难敌的西楚霸王,而是最初不怎么起眼的刘邦。我非历史学家,无法研究刘邦最终胜出的详细原因,只是据自己一点粗浅的历史知识说个大概。

虽说最后是刘邦率先攻入咸阳,但毫无疑问,当时真正的主宰是项羽。假如项羽听从军师范增之言,在鸿门宴上除掉刘邦的话,哪里还会有后面的大汉王朝?又或者项羽心胸足够开阔,能够容下天下英才,即使当日不除掉刘邦,又怎么会给他留下机会呢?而这一切,皆是后来刘邦夺得天下之外因。

内因则是刘邦心胸足够开阔,从善如流,能容纳天下英才为己所用,最典型者莫过韩信,他先投项羽帐下,不得重用,才转投刘邦,亦不见重视,于是逃走,这才有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一幕,如此以来,才有刘邦的建坛拜将之举。后方有萧何保障军需供给,军中有张良运筹帷幄,前线有韩信的将兵多多益善,刘邦想不取胜也不可能了。刘邦之成功,便是上述诸内因与外因相互激荡之结果。

然而有趣的是,严谨如司马迁,在其笔下,也有一种神奇之记载。先是刘邦之出生就非同一般: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史记·高祖本纪》)。

接下来便是: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同前)。

据应邵注,秦祠白帝。赤帝尧后,谓汉也。杀之者,明汉当灭秦也。

司马迁著史一贯严谨,决不会凭空虚构这么个神话,一定是当时民间有这样的传说,并且很可能已被记载到了书中,而为太史公所采纳。照此传说,则无论秦始皇怎样,陈胜、吴广如何,项羽那什么的,刘邦注定都会取得天下,皇帝的宝座虚席而待,因为他是赤帝之子吗,天命在身,不可违抗。

那么,这么一则传说又是如何来的,并最终进入正史的呢?司马迁出生时距汉朝建立已过去六十一年。赤帝子斩白帝子的说法,最早极有可能出现在刘邦起事不久,就像此前陈胜、吴广起事时,为增加威信,而装神弄鬼,在鱼肚子里塞上写有“陈胜王”的白绸布,夜里于驻地附近古庙里放火并模仿狐狸声叫“大楚兴,陈胜王”一般。也有可能是汉朝建立后,由御用文人秉持皇家旨意所为,当然也不排除民间流传的这种传说。总之,此一原因注定是后来伪造附会的,不是刘邦最终取胜的充分必要之条件。

然这样一个伪造的原因效果又如何呢?首先它确立了汉家天下的合法性、正统性,这不就连太史公也相信并采用了吗。其次糊弄了全天下的子民与后世的读者。那些缺乏独立思考之人就会对此深信不疑,以讹传讹。而最直接的好处,便是对稳固刘家的天下有利——你想要篡夺我的天下?那你可要想清楚了,我可是赤帝之后啊?不见当时便有“诸从者日益畏之”之表述吗?

类似的情况不一而足。刘邦为赤帝之子这类伪造的原因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见《诗经·生民》中所记载的周朝王族始祖后稷,其母为帝喾高辛氏元妃姜原,因在野外履巨人足迹感孕生下他,初以为不祥,将他弃之隘巷,没想到马牛从他旁边经过却不踩他;后丢到山林中,偏偏又遇到许多人没丢成;最后放到水渠的冰上,马上就有飞鸟下来用翅膀盖着他。母亲以为他是神,遂抱回去养大,取名为“弃”。照此说法,则周朝王族就是神人的后代,非同一般啊,难怪它最后取商纣而代之。此种传说,作为后人尊崇祖先的一个神话则可,作为探索周朝王族兴旺发达的原因则不可。

再来看看直接导致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人物安禄山。此一大魔头也非寻常之人。据唐姚汝能《安禄山事迹》载,安为营州(今辽宁朝阳)杂种胡,其母阿德氏为突厥巫师,不育,向轧荦山(突厥战斗神)祷告,感应而生。他出生那晚:
    是夜,赤光遍照,群兽四鸣,望气者见妖星甚炽,落其穹庐。

看来安禄山就是妖星下凡,人世间注定难逃此一劫难!

同刘邦得天下相似,安禄山之所以成气候,大唐之所以衰落,自有其种种内部、外部之原因,而绝非因为安禄山这颗妖星下凡所致!这一定是后之好事者附会安禄山一生之行事而编造的。

五代时割据两浙的吴越王钱镠之出生也充满传奇色彩,据说其出生时,红光满室,伴有兵马之声,其父钱宽认为是不祥之兆,欲弃之井内,被祖母拦阻,故小名“婆留”,此井为“婆留井”云。照此说法,钱镠生非常人,其称霸吴越是命中注定。其实不然,和刘邦之建立汉朝,安禄山之祸害中原一样,钱镠之割据两浙而称王,自有其主客观原因在。

其实,何止帝王将相之出生非同凡响,就是我喜爱的大作家周作人,其早期作品同乃兄鲁迅一样,充满战斗性。中晚期作品转向恬淡的小品,兼具思想性、知识性与趣味性。他在《知堂回想录》中曾写道,出生那晚,族叔喝酒后晚归,醉眼朦胧中,就见一身披袈裟的和尚闪入大门,不久就听到婴儿的啼哭之声。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老和尚转世。此则记录当作一则趣闻来读未尝不可,但且不可颠倒过来,就此认为,他是老和尚转世,所以才会呆在八道湾的苦雨斋里,写出《苦竹杂记》《苦茶随笔》《药堂语录》《夜读抄》里那样的妙文来。好在知堂就是个作家,他就那么随手一写,像我这样的读者也就仅仅当作一则趣闻来听。假如他真当上了帝王,那这则趣闻恐怕会被添油加醋,而当作其具有先定之天命的充分证据吧。

追根溯源为人之特性。正确的路数当是运用科学之方法,根据确凿无疑之事实,来发现事物的原因。但上述情况,则是据帝王将相之功绩,返回头来,伪造一个天命的原因出来,以此来为其统治的合法性打掩护。这样的把戏,两千多年下来,真不知糊弄了多少人的眼。并且此戏法并不因时代之进步、科学的昌明而灭绝,相反也在演进,就像那病毒一般,某种新药投入使用不久,就会有新的耐药性病毒产生,此种伪造的原因也会与时俱进,这是我们不得不格外引起警惕的。

二O一八年四月十四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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