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自己加上我的环境”
顾文君 摄
当代西班牙大哲奥德嘉·贾塞特言:“我就是我自己加上我的环境。”“周遭的现实形成了我的另一半。”诚哉斯言!
早晨翻《文汇读书周报》,便发现了两个好例,正好可以拿来佐证奥德嘉的观点。
一个是北宋的刘恕(字道原,1032~1079)。他是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的三位助手之一,主要负责三国两晋南北朝、五代十国部分。
书成,司马光为刘恕请功上《乞官刘恕一子札子》说:“恕博闻强记,尤精史学,举世少及。臣修上件书,其讨论编次,多出于恕。至于十国五代之际,群雄竞逐,九土分裂,传记讹谬,简编缺落,岁月交互,事迹差舛,非恕精博,他人莫能整治。所以攽等众共推先,以为功力最多。”(陈尚君《读书种子刘恕》,刊《文汇读书周报》2019.6.24)。
另一个是当代的张遵骝 (1916~1992),河北南皮人,张之洞曾孙。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历任华西大学、金陵大学、复旦大学讲师、副教授。1953年起为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平生专攻思想史。20世纪50年代,范文澜先生编撰《中国通史》时,特从复旦大学把张遵骝先生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协助范文澜编著《中国通史简编》《唐代佛教》等。张遵骝先生所编制的《隋唐五代佛教大事年表》,其材料收集多达39种之多,很有文献价值(据“搜狗百科”)。
范文澜先生于1965年4月在《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三编第一册中这样写道:
本书(第三编)第七章中第一、第二两节是张遵骝同志费五、六年功夫,分类录出上百万字的佛教资料,我才有凭借写成这两节。(陈铁健《范文澜晚年对辟佛之论确无悔意》刊《文汇报读书周报》2019.7.1)
这两位相隔900余年的历史学家,他们的个性又如何呢?黄庭坚撰《刘道原墓志铭》中,录有死者生前的自省文字:
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泥古非今,不达时变;疑滞少断,劳而无功;高自标置,拟伦胜己;疾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方简,御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守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己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而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议论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己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事非祸患,而忧虞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
“狷介刚直”“疾恶太甚”“事上方简”“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任性不避祸”……何其有个性的一个人呀!
那么,当代的张遵骝先生又如何呢?“搜狗百科”中这样写道:
牟宗三先生在《五十自述》中多处提到张遵骝先生。牟先生这样描述张先生:
“遵骝, 张文襄公之曾孙, 广交游, 美风仪,慷慨好义,彬彬有礼。家国天下之意识特强, 好善乐施唯恐不及,恶恶则疾首痛心。”
陈铁健先生在上文中也写道:
张遵骝旧学根柢深厚,富有才华。青年时代美风仪,慷慨好义,乐善好施,嫉恶如仇,家国情怀强烈。但在经历鼎革之后历次政治运动,已经完全变样。低眉顺眼,谨小慎微,言行常带惊悚状,没有留下多少著述。政治学习时,偶尔发言,多为随风表态。(参见李大兴《在生命这袭华袍背后》,三联书店)。
据此,作者推断出——显而易见,范老通史中佛教文字,断非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张先生手笔。
从这两位富有才华的历史学家之盖棺论定来看,则北宋的刘恕个性鲜明而完整;当代的张遵骝,年青时“慷慨好义,彬彬有礼。家国天下之意识特强, 好善乐施唯恐不及,恶恶则疾首痛心。”他生于1916年,到1949年33岁,我想,年青时代当指解放以前的他吧。然到了晚年,则变成“低眉顺眼,谨小慎微,言行常带惊悚状,没有留下多少著述。政治学习时,偶尔发言,多为随风表态”,完全是一幅夹着尾巴做人的模样,能不令人慨叹乎。
按照奥德嘉的理论,则刘恕就是“他自己加上他的环境”,他的环境即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年代了。
张遵骝则是“他自己加上他的环境”,他的环境即民国5年至新中国这段时间了。因为“周遭的现实形成了我的另一半”,所以,离开了俩人所生存之具体社会现实,是无法理解其个性的。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当一片地的小麦丰收了,除了品种优良、农人付出辛勤劳作外,我们还可推断出丰收必与肥沃土地、风调雨顺有关;反过来,如果一片土地上的小麦歉收了,假如品种与农人情况同前,则我们也可推断出歉收必与土地贫瘠或大旱、大涝有关。如此看来,刘恕与张遵骝无疑是两粒非常优良之品种,然前者结出了丰硕之果实,后者以干瘪收场,则不能不说与“我的环境”即土地的肥沃与贫瘠、风调雨顺或大旱水涝有关了!
也就是说,根据俩人之盖棺论定,我们就可大致推断出另外一半——其所生存的社会环境是个什么样子的!
钱学森晚年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他要问的,其实就是奥德嘉所说的形成人才的另外一半——社会现实。
其实,根本不需要找这两位前人的例子,身边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以我自己为例,步出大学校门后,一直在大学、中学、报刊社之间打转,在教师与编辑之间转换,也就是说,都是事业编制,属于体制之内的人。据我的十分有限之观察,则体制之内的人,相当一部分,虽男女有别,长幼有差,然存在共性,即在职称、升迁等强力束缚下,比较的谨小慎微,或者是胆子相对的比较小一点,个性比较平庸一点,许多真相,明明知道,也不敢说;许多真话,明知是对的,也不便讲。总之,是勤勤恳恳工作,夹起尾巴做人,以求安安稳稳退休。
相反,那些未入体制,或从体制之内退出而自主创业者,则胆子要大许多,干劲要足许多,个性要鲜明许多,整个人生要显得丰满、多姿多彩许多!
体制之内的人,而个性鲜明、敢讲敢做者,少之又少耳。体制之内的狭仄之生存环境,与体制之外的广阔天地,构成了这两类人生命中全然不同的另外一半!
正因如此,奥德嘉这样说——
我们必须寻求我们的环境,确切地了解它的限度、它的独特性,它在世界无限远景中所获得的地位,总而言之:人类最具体的命运便是重新吸收他的环境。
因此对每一个人而言生命的意义无他,只是去接受他那冷酷无情的环境,并且在接受的过程中,把它转变成为我们自己想创造的一种环境(《哲学与生活》 志文出版社)。
问题是:将环境转变成为“我们自己想创造的一种环境”,又谈何容易啊!
二0一九年七月三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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