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诗《老陈少放的盐》
老陈少放的盐
老陈是我们厂的厨师,四五十岁,两排黄牙,一口糯糯的南方口音。腿脚有些不好,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据他自己讲这是年轻的时候在工地伤到的,两米多宽的木板从五楼掉了下来,幸好当时的老陈跑得快,只是伤到了腿,一个和他一起搭伙的工友生生被砸到了木板下,血水流了一地,当场就死了,捋了几遍眼皮才瞑目。
后来老陈拿着几千块医药费离开工地就回家了,老陈妈四处求了些中药敷到腿上就算完事,也没有去医院治疗,几千块钱医药费再加上借来的一点烟钱盖了三间大瓦房。这事是老陈爸敲着烟杆决定的,他说,腿瘸点不耽误走路就行,盖房子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认真来说老陈只能算是我们厂第二批的员工了,第一批的时候是老板亲自撸起袖子煮的饭,现在厂里吃过老板最拿手的水煮白菜就剩我一个人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时间到了该散的留也留不住。
我这个人从小身体就不好,小时候没少让爸妈操心,三天两头背着往诊所跑。诊所里的医生每次看到我都会说,这小子的身体真赖。
长大后身板硬朗了不少,但是感冒或者咳嗽对我来说依然是家常便饭,厂里的老老少少没少看到我捂着嘴弯腰咳嗽,厉害的时候脸都咳的通红,看着都吓人。
记得老陈到厂里应聘的时候正赶上老板外出拿货,是我接待的他。他一口一个老板喊的殷勤的很,我严肃的给他纠正,心里却有点小小的激动,人嘛,大多都爱点虚名。
老陈卖力讨好的效果还是有的,我一时间竟自作主张留下了他,当然了,老板还是要给我这个厂里元老一点面子,至于心里怎么想的,没人能看的出。
说老陈的厨艺吧,还行,起码饭还是煮的熟的,虽然茄子每次都煮的稀烂,土豆丝切的像是土豆条,但是厂里的老老少少也都不是娇贵的人,都是吃的了苦的。
比如说二组的老张,刚来的时候行李就一个破破烂烂的土黄色旅行包。第一天中午来厂里报道错过了饭点,老张就蹲在门口从包里拿出两个干馒头,撒了点方便面调料吃的有滋有味。一边舔着嘴角的盐粒一边还要匀我半个馒头,吓得我头都没回的进了屋。
老陈的缺点还是很明显的,做饭极其不喜放盐,也许是因为他南方人口味清淡,每日的饭菜油水放的倒是很足,唯独缺了咸味,好像天生就和盐巴有仇。
矛盾的是厂里大多都是北方人,口咸的很,再加上厂里的活重,许多人都是一顿饭能解决三五个馒头的彪形大汉,没盐的饭吃的牙根直痒。倒是老陈自己吃的有滋有味,时不时还咂着嘴对着饭菜品头论足,自吹自擂一番,看的一群老少爷们大眼瞪小眼。
关于饭菜太淡的事情我多次找到老陈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急的一次甚至引起一阵咳嗽,胸口起起伏伏,好似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这下可把老陈吓坏了,连忙起身倒水,胸口拍的直响,诅咒发誓一大堆,什么下次不放盐就不吃饭啊,再不放盐就滚蛋之类的,看起来很像是那么回事。
小刘空降成了三组的组长,据说他是老板的一个远房侄子。初中的时候没有考上高中,家里给他选了个技校希望可以学个一技之长,谁知道刚上了半学期就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小刘妈差点气的晕过去,硬是把小刘拽回学校,当着老师的面“啪啪”的扇耳光,全办公室的老师都来劝才住手,校长也因为架不住小刘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同意小刘重新回到学校。
毕业后的小刘高不成低不就,尝试了很多工作,不是嫌累就是嫌待遇不好,不愿意出去上班,整日呆在家里游手好闲。这下又愁坏了小刘妈,幸好想起了老板这个远房亲戚,几次登门后就让小刘到厂里当个小管理。
老板的任人唯亲引起了大家的不满,闲下来后总会碎嘴几句,但是也就局限背后议论,毕竟现在这个社会大家都知道,有关系好办事,关系也是一个人实力的体现。
老陈的狡猾就在于光说话不办事,比如晚上刚向我保证再下次炒菜不放盐是孙子,白天果然还是没放什么盐。清汤寡水的他一个人吃的开开心心,我一瞪他,他就朝我傻笑,搞得我只能无奈的扒着饭。
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刘的第一把火就烧在了老陈的身上。
到了饭点,大家像平时一样到食堂吃饭,老陈掌着大勺,胸口抬得老高,所有人的饭菜都是老陈一勺一勺盛的,也就意味着他拥有某种意义上的生杀大权,自然得意的很。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小刘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抓起碗摔在了地上,饭菜洒了一地。
身旁的人都吓坏了,瘟疫一般的赶紧躲开。小刘怒气冲冲的走到前面,指着老陈的鼻子就骂。小刘的脾气可不像我这么温和,许多我根本说不口的脏话他脱口而出,从饭菜像猪食骂到人体缺陷,老陈的亲人家属甚至祖宗都没逃过一劫。
老陈气的脸色发紫,手里握着勺子因为太用力关节都有些发白,嘴唇哆哆嗦嗦却始终没有还口。
我赶紧上前阻止了小刘,然后拉住老陈就往外走。老陈一把挣开我,骑上车愤怒的离开了厂。
离冲突过去了三天,老陈始终没有来上班,老板下了最后的通碟,我也有些放心不下,下了班提了瓶二锅头和两斤猪头肉去探望他,安慰一下,顺顺气,厂里的大勺还等着他去掌。
老陈家离厂不远,位于郊区的自建两层小楼,上次过来还是因为我过生日请他去喝酒,没进屋,算是认了个门。
老陈的媳妇也姓陈,我们都叫他陈嫂,年纪算不上太大但头发却像裹了几层白霜。
陈嫂赶紧把我迎进门,老陈出去溜达还没回来。外面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小楼里面简陋的很,除了桌子柜子和床最显眼的就是一台二十一寸的小彩电。卧室里有一张巨大的全家福,老陈老两口后面站着一个精神的小伙子。
毫无疑问小伙子是老陈两口子的儿子,当我由衷夸赞的时候渐渐发现陈嫂脸色明显开始不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陈嫂缓了缓情绪,让我坐下,讲起了她的孩子。
陈福东,老陈的独子。当年以极其耀眼的成绩考进了某所名牌大学,学习桥梁设计专业,是老陈逢人就说的骄傲。毕业后顺利进入国家百强公司,前途堪称无量。
桥梁建造类工作无疑是艰苦的,工作地点大多都是十分偏僻,一年到头回家次数也寥寥无几。福东虽然是北方人,却没有继承南方偏甜淡的口味特点,尤其喜欢咸辣类的食物。并且他有一个小小的癖好,极其喜欢吃一种裹着盐粒的小豆子,特别是工作学习思考的时候,有时一次能吃几包。
福东去世的原因是因为肺结核,医生说他起初只是普通的咳嗽,虽然期间也吃了一些咳嗽药,但是因为不忌口,吃了太多偏咸的食欲导致咳嗽愈发严重,再加上当时福东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施工没有及时就医,普通的咳嗽竟然演变成了肺结核,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拖的很严重了,最后医治无效。
讲到这里陈嫂早已泣不成声,我擦了擦微红的眼眶,窗台上的白花竟添了一层煞白。
倒了两杯酒,我微微靠在椅子上,外面起了小风,白花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