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上一滴溪水，就能写出饱满而永不褪色的文字。溪水如黛，常年丰盈，有什么不能浸润和生长的呢？我明白黛溪和大溪之间的血脉渊源，还是被这个潦草省事的简化，粘连了某一根血管。这个世界之所以美好，离不开那些喜欢繁复的人，在凝神屏气地寻求趣味和雅致。写字也如人生，楷书有一笔一划的工整和严谨，自然耐得咀嚼；飘逸和连带的行草，符合美学追求和性格释放，但往往弄得自己清醒时都不认识的事情，也时常发生。其间，难道就没有一丝讽刺和嘲笑？大溪，也一样呀。要不是有了闻名于世的大溪文化，这个名字就会淹没在全国几十上百个每一笔每一划都完全相同的符号之中，成为芸芸众生中那个极为普通的张三李四。长江南滨的大溪，守住了天险夔峡的东门，掌握了水上的话语权和主动权，又依靠一条南北走向的溪流，沟通了七曜山脉的腹地——恩施和建始一带。因此，这个狭窄的冲积地带，在巴楚蜀此消彼长的战国、魏蜀吴相争的三国前期和抗日战争的相持阶段，是长江三峡的战略要地。在新石器时代，是同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比肩的文化与艺术中心。这是一枚光泽照人几乎接近正圆的褐红色陶响球，直径一寸左右，陶球表面，越过中点对称性地钻了六个孔，每两条钻孔，都构成垂直关系。制作者技艺高超，在三个点之间，用双排密集的圆点进行了连接，圆弧面上形成罕见的八个正三角形。他或者她似乎觉得炫技不够，又准确清晰地找到了三角形每一个内角的分角线，延长后形成了重心。这是今天的我们，用现代数学思维对陶响球的打量，评价和描述。至于原创作者的用心，我们已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进行复盘。他（她）仰望星空，那一个一个原点都是在追逐星宇的轨迹？他（她）崇尚稳定，用最精妙对称的三角形叙述冷静的情感？他（她）渴望平等，以中分的方式显示自己拥抱公平的姿态？这只是一枚响球，一枚来自六千年前的大溪遗址某个墓葬的文物。她厚实丰腴的包浆，倾诉着主人生前反复摩挲的秘密。轻轻一摇，就有沙沙的声响，仿佛蹒跚学步婴儿的呢喃。隔着展示柜，我们现在都被它精致的外表迷惑了，几乎忘记了它出世过程的艰辛。据一位专家介绍，制作这样一枚中空带泥丸的陶响球，需要揉泥、制丸、做范、晾干、合范、钻孔、上色、凿点、烧制、打磨等多个环节。难点是保证陶球的两个半圆必须严丝合缝，陶泥里面不能出现一点儿杂质，这在纯手工时代很难很难。无论哪个环节出现一丝儿差错，都可能前功尽弃。有考古学家根据遗址里出现的大量半成品和废品，以及现代工业对这类技艺的制作流程来推断，这种产品的成功率可能在百分之十左右，能完整保留下来的概率就更低。对这枚陶响球的用途，专家推测：可能是盛大仪式上使用的乐器，同石磬、骨笛等配合使用；可能是神秘巫师在重大祭祀里使用的法器，以其炫目的形象昭示引领者非凡的魔力；也可能是部落酋长随身佩戴的饰品，彰显自己高贵的身份与特殊的地位。每一种使用手段的背后，都可看出陶响球的艺术价值和崇高地位。任何简单平凡的劳动，只要用心做到极致，就可能出现旷世的精品。这个道理，六千年前在长江流淌，六千年后也在大溪河徜徉。说起大溪，无数市民都会联想到粉条。孕育千年文明的圣地、诞生巫臷方国的摇篮，居然和俗世的大众食品直接对话，我以为这并没有降低身价。大溪粉条的原材料虽然是卑微的红苕，但因为这里的工匠们不是简单地把制作粉条当成是一门技艺，赋予了对天地最谦卑真诚的崇敬，也便凝聚了朴素深沉的大爱。
大溪粉条的技艺已经跻身重庆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核心技术是低酸发酵，要依靠长年累月的磨砺才能掌握好窍门。下一次，你在红红火火的重庆火锅里挑起粉条的时候，你在腊味飘香的猪蹄汤里夹起粉条的时候，你在色香味俱全的“蚂蚁上树”里拈起粉条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够静下心来，在其中品味出本真安然的情愫、纯朴欣然的遴选、怀旧天然的传统。欢迎你初冬来到大溪，扑入你眼帘的，一定是那些亮晶晶的瀑布一样的粉条。她们将在江风和冬日的作用下，挤干多余的水分，以素净清新的姿态，开始由眼入心的征程。如果说，粉条上闪亮的星星点点，代表了一种信仰，遗传了这片土地上六千年文化基因的话，那么，那些轻拂摆动的线条，是不是来自六千年前的音乐，蕴含了荡心涤肺的旋律之美？对，音乐！大溪是一个诞生音乐的地方，回环交互的穿扬号子，在这个河流上飘荡了千年。劳动的艰辛、痛苦、喜悦、欢欣，都在缠绕上升的号子里汩汩流淌。去年，我在巫山博物馆接待了来自江苏的一批客人。有位客人在展厅里，被那件出自大溪遗址的彩陶瓶震住了。她问我这件器物是做什么用的，我说目前只有推论，没有定论。这件陶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上下均为圆形敞口，下边略大，边沿整齐，无底，无盖，中部是圆柱形。这就使得其实用价值很费思量，仰韶文化中的很多彩瓶尽管图案丰富，纹饰精美，造型生动，但都具有实用性，是盛装液体的器皿，尖底的造型利用了重力便于在井里打水。有专家说，这可能是用来插花的，我相信：因为坐拥盐泉之利的大溪人，过上了“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海经·大荒南经》）的幸福生活，有条件让自己生活得更加精致和性感，用鲜花和香草来装点生活顺理成章。也有专家说，这可能是用来祭祀的，上面的部分可能已经毁坏，难以看清原貌，我也相信：因为坚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的大溪人，把部族的兴盛和种族的繁衍当做头等大事，“万物有灵”是他们最纯真的表达。要虔诚地祭祀，理当所然选择最精致华美的器物。
听了我的解释，这位老师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她认为这可能是一件乐器。确切地说，她认为是一件鼓。我循着她的思路，想象了一下，只要两面都蒙上皮革，肯定能发出共鸣。不过，稍显纤细小巧了一点，没法敲出铿锵的节奏。我把这些观点综合起来，再一次端详这件彩瓶的时候，那种高贵的生命气息源源不断地氤氲出来。沉着内敛古朴健硕的黑色线条，像满头乌黑的头发，流淌着青春的饱满；又像生生不息的河水，连绵不绝，前呼后拥。线条交织着，形成了一种张力，弧线分隔，有一个一个狭长的圆圈，像连环的漩涡在吟唱，也像美丽的眼睛在张望。大溪人是爱美的，他们把美揉进了琐碎的生活细节里面，装点了房屋、身体以及灵魂。春天，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樱花、桃花、杏花、李花、梨花，欺霜晒雪，洋洋洒洒；初夏，洋槐花、柑橘花、黄葛兰，携手草莓、樱桃、枇杷，一路芬芳，满口生香；入秋，稻谷金黄，辣椒通红，茄子染紫，南瓜上粉，双手执笔，难以描绘；寒冬，黄栌醉倒在错开峡的山谷里，柿子鲜艳在如画的村落间，心中是爱，处处温暖。大溪水果自古有名。南宋陆游《入蜀记》：“大溪口泊舟，出美梨，大如升。”特别提醒的是，此处的“升”，不是十合一升、十升一斗的容器，而是一种酒器，正常成年人的拳头大小，能装大约半斤酒，这才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梨子大小基本吻合。三十多年前，我的一个学生专程给我送过一个被马蜂蜇掉小半的秤砣梨，皮是麻褐色，肉倒白得射人眼睛。梨子又脆又甜，一斤多重，我美美地享受了一顿，至今齿留余香。大溪梨是青绿的鸭蛋梨，皮薄，核小，汁多，无渣。童年时候，父亲每次到县城一趟，回家时总要带点儿好东西犒劳我们几张嘴巴。有一年夏天，带的就是大溪梨子。母亲给我们每人分配了半个，其余的就用布袋子捆紧了藏到柜子里。但母亲哪里知道，藏得住形状，却没法藏住味道，梨子的香味几乎掀翻了屋顶。那老鼠都像着了魔似地上蹿下跳闹个不停，害得我一整晚没睡好。房前屋后，坡上坎下，梨花盛开后就变得低调，随遇而安。梨子成熟后，远销到武汉、沙市。遇到天气不好，或者水路不畅，梨子压弯树枝，栽树的人开始唉声叹气。大溪人不甘心眼睁睁看着果实白白烂掉，就把梨子摘下来剁碎后熬成梨膏。大火煮开，文火细熬，梨肉化作浆，上了色，精华凝作梨膏，实际就是果胶。大溪人继续发挥才智，盯准梨子润肺的特点，熬制时加上本地所产的百合、贝母等中药，将之变成药食两用的保健品，具有生津止咳、化痰润肺的功效。大溪梨膏，是走亲访友的礼品，也是追逐美享受甜的境界。如果对史前文化有所了解，欣赏大溪文化中的雕塑作品，就会感受到文化的冲击。以仰韶文化为代表的黄河流域的雕塑，线条粗狂，构思简单，人物形象端庄肃穆，面部表情冷漠甚至带有一丝狰狞。以大溪文化为代表的长江流域的雕塑，线条细腻，构思精巧，人物形象饱满生动，面目带有世俗的喜悦和温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简单的依存关系，而是相互作用晕染，换句话说，在人类文明诞生的早期，不同区域已经显现出迥异的底色差异。黄河流域是严肃的正统风范，将艺术作为沟通神灵以及传达上层意识的重要工具；长江流域是轻松的人间百态，把艺术视为活跃身心和相互连接的生活方式。有专家说，这实际就是儒家学说和道家基因的重要基础。大溪人雕塑喜欢选择黑色的石材，本土人士认为这并非黑曜石，而是巫山地区随处可见的墨精，也叫黑炭石。——刚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时候比较软，用指甲就能掐出痕迹，随着逐步氧化变得越加坚硬，必须用锋利尖锐的工具才能加工成型。有一枚人像石，应该是当年某个成功人士的挂件，上翘的眉峰，凝望的眼珠，讨喜的鼻梁，流露出母性的喜悦。还有一件两人相拥的作品，像慈祥的母亲背负着儿女行进，也像款款的淑女等待着心仪的男人，从背后给一个惊心动魄的拥抱。这样的题材和表现技巧，进而影响到汉代以后巫山地区人佣的风格。女性的生理特征被适度地夸大，还出现极富挑逗性的扶乳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亵渎和萎缩，传递出坚实的深邃。这是巫山地区的人们，在灵魂里崇尚母亲、女性以及生命的写照。背靠大山，望溪入江，大溪人时时在山水之间洗涤自己的灵魂，并不断叠加朴素的生活理念。曾经，一个官员到此断案，因徇私情，被人打死，所葬之地唤作“官田”，生长出呼唤清官的底层愿景。明朝大将康茂才带领四十万大军屯兵两岸，后人立碑建庙纪念，并将小溪称之为“军营河”，荡漾着礼敬英雄的浪花。长江边曾经有一个滩叫做铁滩，为帮助上行船只，就在岸边的礁石上树立铁柱，绞船上滩，写出了和衷共济的故事。当地有个穿猪庙，本为川主庙，因为某年杀猪祭祀时，杀猪匠一刀下去居然杀穿了胛子，索性改了庙名。你看，大溪人活得多么洒脱和真实，也活得多么自在和率性！几千年前的大溪，有一条巴盐古道载入史册。我们可以遗忘这条被藤蔓和巴茅覆盖的古道，却无法拂去九道拐的石板上，挑夫和背二哥魁梧的身影。当今的大溪，用四季不断的蔬菜和各种应景的水果，满足我们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又用绿色和甘甜，不断刺激和鼓励我们继续前行。嗣红大姐说，大溪产过珍眉，那是贡茶。剑波先生进一步补充，大集体时代还有过竹叶茶厂。说实话，我没找到资料来佐证，但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们和大溪一样，都有至善的人格心理。下次我如来到大溪，一定要到朝阳的山头采撷几片茶叶，然后掬一捧滋味悠长的大溪河水，开始一场抵达心境的浸泡。（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