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分钟‖文/胡雨婷

五十六分钟

夏天的蝉声很吵，坐在床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玻璃窗边翻滚的热浪。顾明很早就醒了，因为在睡梦中，心跳声很吵，心脏跳动的速度很快。感觉全世界的鼓同时拍响，所有的雷声鼓起了掌。他看着桌上的电子表，五十六分钟。心脏奇迹般准时的安静了下来，一切开始变得平和安稳，太阳移动的弧度开始加速。他深深的呼吸，拍拍毛躁的头发，起床出门。

骑在自行车上，靠海的公路清早很空旷，路上偶尔飞过一只海鸟，稍微停顿一下又很快的冲向大海的方向。这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一个人用尽全力狂奔五十六分钟就能从城市的一端跑到另一端。顾明不知道除了他自己，是否还有别人这样尝试过。

从十二岁起，顾明开始时不时的觉得自己的心跳过快了。起先可能是五秒十秒，再是五分钟十分钟，到后来，精准的持续在五十六分钟。他也曾去看过医生，但都一无所获。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健康也是一种异常。

每当心脏速度变快时，他会觉得世界忽然变得很慢，变得清晰。微小被无限放大，悄无声息变得震耳欲聋，深夜里虫类挥舞的翅膀上的荧光像闪电，月亮的疤痕像长在自己身上一样感同身受，凹凸不平。

第一次知道穿越这座城市只要五十六分钟，是在一次可怕的暴雨天。他的窗外就是这座城市的边界，是海岸线。海面汹涌，浪花乱飞，雷声伴着闪电，从遥远的尽头传来，这是死气沉沉的电闪雷鸣。顾明知道这个天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出门，但是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什么在指引着他，心跳陡然变快，他想要奔跑，想去城市的另一端。

他冲出家门，路上没有车，没有行人。时间明明还早，却感觉已经到了深夜的末日。顾安不觉得累，他只是沿着路狂奔。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有种东西像月球的背面一样吸引人。顾明不知道是什么，但他觉得只有他能知道。

他跑的很快很急，侧目看见的景色成为一条灰色的细线，他知道这是还没有过去的风暴，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这条细线变成了别的颜色，鲜亮的，像是从未见过的想象中的琉璃。像是他跑过时空，到了不可知的未来。然后细线的颜色变成了鲜血的红，是哭喊和灾难。顾明觉得体力到了极限，心跳速度放慢，他脚步停了下来。再往前迈一步，心跳稳定而正常。

原本漆黑的天从远处漏出一丝光明，更远处的海面被照亮成晶莹的蓝，浪开始昏昏欲睡，太阳露出棱角，光芒在迷蒙的水汽中变成彩色的带子，黑暗的离开，令他安心的开始打量四周，却发现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尖锐的礁石耸立，他冒了一身冷汗。五十六分钟，体能的极限，城市的尽头。

就在此时，他看见远处飘来一朵蓝色的云。

轻灵，柔软，无论怎样的形容都嫌沉重，顾明看见云的周围像是太阳镶上的金边，“这一定是神迹”他虔诚的感慨。他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他几乎是匍匐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这份奇景，心脏平静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云也散开了，露出云后的一片比山还高的海浪，这片巨大无比的浪像是从深海里来，带着未知的令人恐惧的寒气，“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顾明在一瞬间，完全来不及反应，也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这片浪足以破坏半个城市，而人口最密集的建筑，都沿着这海边，唯一把浪和人隔开的，就是一条小小的篱笆。

顾明一直以为自己死前会想些伟大的事，关于所有人的事，他一直认为自己渺小又普通，只希望在死前能稍微勇敢一点，冒出一些足以让他骄傲的想法。但是连这些也做不到。他在海浪扑过来的时候，脑袋全是不争气的恐惧。他什么也没想，连救一朵花的念头都不敢有。

可是海浪没有来，它在半空中突兀的消失了，像是从没来过，海面平静无风，海鸥盘旋，像一个梦，梦里狠狠咬到棉花糖里的竹签棍，突然就醒了。

顾明像是死里逃生的大喜，但是心里的惊慌却一点一点扩大。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跑过了风也跑过了时间，跑到了未来。未来给了所有人一次机会，也给了他一次机会。他能变成英雄，他能救所有人。

顾明不敢不信这份可能的预言，他每天骑单车去海边等候，等待那片海浪。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告诉人们他看见了未来这边沿海的地区可能会被摧毁？没有人会相信。

他每天都在害怕，万一那片海浪不来呢，他是不是每天在海边焦急的等候都是白费功夫，那片海浪只是他的疯狂的幻想？可是，他更害怕的是，万一那片海浪来了呢，要是今天就来呢？

跨下自行车，顾明觉得这又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一天，他长叹一口气，目光像往常一样巡视一圈，突然他看到了什么，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朵蓝色的云，纯粹干净，蘸着太阳的金边。

“是真的，都是真的”他双唇发白，骑上自行车，来不及思考，他要通知所有人，去城市的地势更高的地方避难。

他来到一条巷子，扔掉自行车。冲着巷子里大喊“都快离开！这里要被淹没了！到山坡上去！”老人家坐在门口晒太阳，花猫躺在他腿上。老爷爷慈祥的笑笑“说什么傻话呢，这可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顾明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他冲过去背起老爷爷往山坡上跑，一路上冲着沿街的居民们大声吼着“都快走啊!这里不安全，去山坡上！”大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笑嘻嘻的干着自己的活，当这只是孩子的玩笑。顾明放下被吓呆的老爷爷，红着脸再次重复“是真的，真的这里会淹没”，几个干活的壮汉收着渔网，打趣到“怎么，是大海的神仙让你这个小毛孩来通知我们的吗？”引起一片哄笑。

顾明没有想到过这种情况，他只想成为英雄，英雄有特殊的能力，勇敢坚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英雄在危机时刻说的话，有人不信怎么办，要成为英雄，会付出代价怎么办。顾明知道，他如果继续犹豫，所有人都会死，是真的，这次是真的。

他的心跳开始剧烈的跳动，他奔跑起来，就算一百个人里面有一个人相信，有一个人活下来，就有意义。他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

他奔跑起来，跑过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一路狂奔一路大喊“大家！都快到山顶上去避难！”他跑的很快，几乎来不及喘息，到最后嗓子感觉到血腥。他觉得身体快到极限了，五十六分钟过去，他还剩很多家没有来得及去，五十六分钟能穿越整个城市，但是却不能让他把消息告诉每一个人，却不能让他挽救，甚至只是一条生命。他突然想起靠近悬崖边，他曾看见过一个广播站，他几乎是整个身体倚靠在墙壁上才站起来，可他知道，必须奔跑。

就算是缓慢也没关系，必须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几乎忘记呼吸，心跳加速的时间越来越短，十分钟五分钟，十秒钟五秒钟。他有时候觉得前些年，心脏把所有的活力都用完了，他的脚步越来越重，眼前越来越模糊，就算是跑起来身体也不再发热，他只觉得眼眶烫烫的。顾明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和父亲的对话

“明明，你以后想做什么啊？”

“我想当一个英雄，拯救全世界的大英雄！！”

“哈哈哈哈就算是自己很痛苦，就算是要牺牲自己也愿意吗？”

“愿意呀，这不就是一个英雄应该做的吗？

他还记得父亲爽朗的笑声，父亲是一个英雄，独自抚养他长大，只是出海时遇难，父亲潜下海去修补漏水的破洞。船上的所有人都平安的回来了，只有父亲永远的睡在了海底。没有机会问父亲值不值得，没有办法问父亲当一个英雄是什么感觉，孤独吗。在海底看见永恒的圆月的时候，会哭吗。

顾明觉得痛苦，觉得难以忍受，他开始干呕，几乎是跪着进了广播站。他看见海浪的影子，海浪在悬崖不远处冲他招手似的，他跑到了离它最近的地方。

“大家，求求你们了，快跑吧“他嚎啕大哭，呕吐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消散又重新翻上来”快跑吧，往山坡上跑，快啊“他透过玻璃看到人们慌忙往山上跑的影子，下一秒，广播站被海浪冲塌了。

他好像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听到父亲像小时候一样笑着问他

“明明啊，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啊？”

他笑了，把眼泪鼻涕一起笑了出来。

“想当英雄，像你一样的大英雄，就算有时候会很害怕，很痛苦，会感觉孤独，就算有时候会难过的哭，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就算没日没夜的担心，成天成天的守候，我还是愿意牺牲我一个人，去拯救所有人。再来一次，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愿意。”

因为这不就是一个英雄应该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