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定方 | 喜 娃
喜 娃
文/田定方
世间的有些事,真是琢磨不透。当接二连三的打击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时,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压垮,那是一瞬间的事。
——题记
01
喜娃媳妇失踪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弹棉花的离开村子后,第三天早上她失踪了。
出走前,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征兆。像往常一样,见了村里人,还是笑嘻嘻的,高喉咙大嗓门,很远处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她。她该串门还串门,该下地干活还下地干活,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甚至在出走的前一天,她还到镇上给喜娃买了一身新衣服,午饭时做了一顿喜娃最爱吃的油泼棍棍面。第二天早上,喜娃醒来后,才发现昨晚和自己睡在一个被窝,还温存了一番的媳妇,不见了。
不过,喜娃也没有多想,媳妇应该是去她娘家了。他伸了一下懒腰,起身穿上衣服,下了炕,圾着鞋,出了房门,拽下挂在铁丝上的毛巾,抹了把脸。然后,他进了厨房,在笼里抓了一个蒸馍,又在院子里的墙角处拔了一根葱,剥了葱皮,顺势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一口馍就一口葱,吃得有滋有味。
馍吃完,葱就完,喜娃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来到院子中央的水缸前,拿起葫芦水瓢,掀开水缸的木头盖子,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咕噜”地灌进肚里。他抹了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顺势合上盖子,把水瓢放好,准备出门了。在过厨房门前时,他在窗台上取了钥匙和锁子,走出大门。说是大门,其实也就是老式的木质门。他锁了门,并习惯性地拽了一下锁子,确认门锁好了,这才把钥匙揣在裤子的口袋里,嘴里哼着小曲,向村外石灰窑的方向走去。
天黑时,喜娃才回到村里,大老远就看见自家屋里没有光亮。走近时,发现铁锁还挂在门上。媳妇没回来!这是喜娃的第一反应,他心头一下子紧张起来。自打结了婚,媳妇可从来没有在娘家过过夜,都是当天去,当天就回来。
喜娃顾不上开门,更顾不上洗把脸,穿着落满白灰的衣服,转身就一溜烟地跑到邻村的丈人家。到了丈人家,一问,丈人丈母娘也傻眼了,说女儿没有来过。这下,喜娃真是慌了神。他站在丈人家的院子里,胡乱地转着圈,不知所措。
丈母娘生性胆小,听说女儿不见了,眼泪先哗哗地往下流,因为紧张和担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老丈人年轻时走南闯北,经过世面,没有慌乱,他让喜娃到红红家再去看看。
02
红红是喜娃唯一的女儿,小时候发高烧,导致小儿麻痹,落下了残疾,左手萎缩,左胳膊纤细如柴,右腿走路一瘸一拐。十八岁那年,喜娃和媳妇就给红红找了婆家,嫁到了离家十来里地的刘家村。刚嫁给去那会儿,公公、婆婆和女婿对红红还算好,可时间一长,越看越觉得她不顺眼。轻则骂,重则打,红红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偶尔回到娘家,她也不愿意给父母说,省得父母替自己伤心难过。
喜娃没敢耽搁,骑了丈人的二八自行车,摸着黑,沿着公路,疯了似地踩着脚踏。夜晚的风呼呼地从他耳旁刮过,路旁的树上时不时传来乌鸦那凄厉的叫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到了女儿家门口。女儿家也是漆黑一片,想来一家人早已睡下了。喜娃使劲地敲打着门栓,惹得不远处人家的狗一阵狂吠。屋里的灯亮了,传来亲家母那尖细的声音:“谁啊?这么晚了,还让人睡不睡啊?”话音刚落,“吱扭”一声,门开了。亲家母一片黑一片白的头发像鸡窝似的,上身着一件肥大的蓝白小花汗衫,下身穿黑黄花大短裤, 一大截圆滚滚白花花的大腿露在外面, 脚上圾着一双没有后跟的拖鞋,肥胖的身体横在门中间,把喜娃挡在了外面。看这阵势,亲家母压根就没有想让他进屋。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瘦一个胖,一个矮一个高,喜娃和亲家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喜娃显得有些拘谨,也是着急找媳妇,说话竟然结巴起来:“亲……亲家母,红红……红红妈来……来你屋里没有?”
“没有!她来我屋里弄啥?”亲家母两只粗壮的胳膊插在腰上,一幅盛气凌人的样子,态度生硬地回答道。
“那……那她能跑哪儿去了?”喜娃嘴里嘟囔着,声音里明显带着些许哭腔。还没等亲家母回应,或者说,喜娃明白亲家母根本就不会回答自己。他把自行车调转头,翻身上了车。很快,喜娃骑着自行车就消失在夜幕中。身后,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
03
从女儿家返回,到丈人家时,已是深夜。丈母娘盘腿坐在炕上,喜娃和丈人坐在凳子上,十五瓦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映得他们的脸色越发苍白。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弄不明白喜娃媳妇突然出走的原因。喜娃抱着头,弯下腰,把头埋在两腿中间,一言不发。老两口愁容满面,唉声叹气。此时,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安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晰。这气氛,真让人快要窒息了。
好大一会儿,丈人才开口说话:“喜娃,你先回去吧!明天我们再打听,她应该不会有啥意外的。”
喜娃应了一声,艰难地抬起身子,在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喜娃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媳妇结婚二十一二年了,除了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外,两个人的感情一直还好着。生活琐碎,偶尔的拌嘴也有,可媳妇也就是埋头睡上一整天,不做饭,不下地,不收拾家务,或者和自己大吵大闹一番,摔个盘子,扔个碗,也就过去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打招呼而离家出走。
他没有一丝睡意,索性坐在炕边,想着明天该去哪儿打听媳妇的下落。丈人家去过了,女儿家去过了,媳妇没个姐妹兄弟的,两边来往的亲戚中,也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媳妇应该都不会去。不过,也不好说。
喜娃越想心里越发怵。猛然间,他想起了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那是一个月前,村里来了一个外地弹棉花的,人长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约莫四十多岁,和自己差不多年龄。弹棉花的到村里后,租了自己邻居的屋子,承接弹棉花的活,住了二十多天。那段时间里,好几次下工回来,他都看见媳妇正从邻居的屋里出来。有时晚上自己想和媳妇亲热,也都被媳妇找借口推脱了。自打那弹棉花的走后,媳妇好像总是魂不守舍。村里也有风言风语传到自己耳朵里:“喜娃媳妇和弹棉花的好上了!”即便这样,自己也没往坏处去想,始终认为这是村里人在给自己媳妇造谣、泼脏水。可现在,媳妇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难道真像人家传言的那样吗?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喜娃立刻又在心里痛恨起自己来,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在心里不断地劝慰自己,媳妇不是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罢了,罢了!先别胡思乱想了,也许媳妇明天就会回来的。想到这儿,喜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情也不是特别郁闷了。
04
喜娃和衣躺下。虽然白天劳作了一天,为了找媳妇又走了那么长的路,可他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好不容易迷瞪了一下,却做梦了。在梦里,他看见媳妇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当他准备去拉媳妇的手时,村里二娃家的那只大红公鸡的叫声把他惊醒了。
喜娃翻身从炕上坐了起来,昨夜睡得晚,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来不及洗脸,他在厨房抓了一个蒸馍,边走边吃,出了大门。到丈人家时,才咽下最后一口馍。走得着急,噎着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喜娃看见桌子上放着茶缸,便端了起来,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心口前顺畅了许多。
给丈人和丈母娘交代一番后,喜娃推着那辆二八自行车,一出丈人家的门,就飞身上车。整整一天,七大姑八大姨四老舅家,二表姐三堂妹五表弟家,他该去的亲戚家都看了,可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都说媳妇没有来过。
当喜娃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村里时,整个村子都笼罩在夜幕之中,家家户户门紧闭着。偶尔的三两声狗叫,引得其他人家的狗一阵狂吠。村里人晚上睡得早,这个时候,很少有人出来活动。快到家时,有一个人影从黑暗处窜了出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借着月光,一看,是栓子,自己的发小。
“喜娃哥,你这一整天都弄啥去了啊?我来你家好几次,门都锁着。”栓子说这话时,就像小孩子喜欢一样东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那样的心情。
喜娃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问:“你找我弄啥?”
“我看见嫂子在车站坐车!”这话无疑于一个重磅炸弹,喜娃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抓住栓子的胳膊,高声问道:“啥时候?她去哪儿了?”
栓子使劲挣脱喜娃的手,揉揉了被抓得有些发疼的胳膊,说:“昨个后晌,好像是坐上了发往新镇的车。”
“她一个人吗?”
“我只看到是她一个人。”
“你和她说话没有?”
“没有,我从西安回来到车站下车时,看见她正上车。”
“当时,我还疑惑嫂子去新镇弄啥?你家也没有亲戚在那。原本昨个回来就想问问你的,可一回来,见了媳妇,一高兴,就给忘了。”栓子说最后几句话时,脸红了,分明是有些不好意思。
“昨个早上我醒来时,就不见你嫂子了。当时,还以为她去娘家了,可没有去;红红家,她也没有去。今个,我跑遍了所有亲戚家,她也没有去。”
“喜娃哥,得是你和嫂子闹矛盾了?”
“没有啊!没有啥矛盾,我两好着呢。”
“那好好的,她不打招呼,弄啥去了?”听喜娃这样说,栓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明天我去新镇找!”喜娃在心里做了这样的决定。
“栓子,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你嫂子的事不要给别人说。”
栓子“嗯”了一声,转身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喜娃看着栓子离开,直到栓子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他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艰难地打开大门,步履蹒跚地走了进去。
喜娃靠着炕沿,蹲在地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过,他没有了刚才回来时那么沉重。因为,栓子看见自己媳妇了,也知道媳妇坐上了发往新镇的车,不论她去干啥,至少人是平安的。
05
喜娃媳妇比喜娃小三岁。当初,父母是看上喜娃人实诚,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婚后,也过了几年幸福生活,可自从女儿出生,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女儿发烧,没有及时治疗,落下了残疾。村里那些长舌妇就说三道四,说她上一辈子做下了孽,今世才有这样的女儿让她受罪。更要紧的是,人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可喜娃只知道下苦,头脑不灵活,她家的日子总是不见有起色。同村的女人不是今个逛县城,就是明个逛县城;不是今个买了新衣服,就是明个要买新首饰。人家翻新了房子,添置了新家具和电器,可她还住在结婚时的老房子里,要啥没啥,简直无法和人家比。慢慢地,人多的地方,她很少去。去了,总感觉别人在心里嘲笑她,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喜娃人木讷,不会说甜言蜜语,更不能理解媳妇的心思。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越想,心情就越低落;越想,对现在的生活就越不满意。烦闷、痛苦就像一根藤条,死死地缠绕在她的脖子上,进不来气,出不来气。
那个弹棉花的,不但人长得英俊,嘴还很甜,见了她,总是嫂子长嫂子短地叫个不停。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就像撞进来一只兔子,活蹦乱跳。时不时,弹棉花的向自己示爱,这一点,她完全能够看得出来。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无法按捺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弹棉花住的屋子。
为此,她哭过,后悔过,自责过。可这样的甜蜜和激动最终还是战胜了理智,那些天里,喜娃不在家的时候,她在家里就待不住,心里眼里满是弹棉花的,就像初恋的小姑娘遇上了自己的白马王子。
弹棉花的要走了,走前告诉了喜娃媳妇自己老家的地址,并信誓旦旦地说会永远等着她。
喜娃在女儿家找媳妇时,媳妇正在弹棉花的家里享受甜蜜时刻。
06
天不明,喜娃就起来了,他要去新镇找媳妇。出门时,他把自己和媳妇的结婚照从镜框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揣在上衣的口袋里。走前,他顺路给丈人和丈母娘打了个招呼。丈人听了喜娃的决定,担心地说:“喜娃啊!新镇大了,你上哪儿找去啊?又心生气愤,拍着桌子,怒气冲冲地说:“哎!这死女子,把我的老脸丢尽了。真是不要脸,她回来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喜娃没有言语,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坐了一辆去县城的顺车,在车站买了到新镇的车票。他坐在公共汽车上,沿途的风景,无心欣赏,只是心里一直挂念着媳妇。
四个小时后,汽车终于在新镇市长途客运站停了下来。喜娃下了车,出了车站。他站在马路边,望着这陌生的城市和人来车往,脑袋“嗡”得一声,就蒙了。人海茫茫,自己到哪儿找媳妇啊?
时值中午,毒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全身发疼,像无数根钢针扎在身上似的。树上的知了叫得一声比一声高,听得喜娃心里越发的烦躁。此时,他一点头绪也没有,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唤起来。早上起来到现在,他可是一口也没有想起来吃,就算想起来,也没有心情去吃。
喜娃向左右看了看,目光一闪,瞥见路旁正好有一家饭馆。“先吃饭吧!”他心里这样想着,“顺便打听一下哪儿有弹棉花的?”
小饭馆里冷清清地没有顾客。在一张桌边坐下,喜娃要了一大碗凉粉,狼吞虎咽般就下肚了。他又向老板娘讨了一碗水,一边喝,一边问:“大姐,你们这儿哪个地方弹棉花的人多?”
老板娘一脸疑惑,上下打量着喜娃,说:“你问这干啥?”
喜娃顾不得别人笑话,就把媳妇出走、拴子在车站看见媳妇上了去新镇的车和自己的猜疑给老板娘说了一遍。
老板娘听了喜娃的事,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同情和愤慨。她同情眼前这个男人的痴情和可怜,愤慨喜娃媳妇的不守妇道。她给喜娃认认真真地说了哪儿弹棉花的人多,路应该如何走等等。临出门时,还硬塞给喜娃三个烧饼,让带着路上吃。
按照老板娘的说法,喜娃又进了车站,坐上了去往草滩乡的公共汽车。到草滩乡时,天已经黑了。人生地不熟的,他找了个没人住的果园草棚,将就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天刚亮,喜娃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打听。
十多天过去了,他跑遍了草滩乡的各村各户,也没有见到媳妇的影子。弹棉花的倒是不少,可一点也没有打听出媳妇的下落。
连日来的奔波,让喜娃有些心灰意冷。身体上的疲惫不堪,他能接受,而心理上的失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身上带的钱快用完了,这样找下去,也没有个头啊!”喜娃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理由,“既然媳妇不声不响,执意走了,那就让她走吧!自己不是还有女儿吗?”
喜娃从新镇回来,进丈人家时,丈母娘差点认不出他来。他衣衫褴褛,满是汗渍。鞋子也开了花。头发被汗水浸湿,沾了油腻和灰尘,像一块毡片盖在头上。胡子拉碴,占据了大半个脸庞,让原本消瘦的脸看上去大了一圈。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院子里的土墙上,耷拉着脑袋,神情恍惚,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十多天的经历。那样子,就像阿毛被狼吃了后,祥林嫂所表现出来的目光呆滞、两眼无神。说着,说着,他竟然呜咽起来,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落到地上。
女儿跑了,丈人和丈母娘就像自己犯了错。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喜娃,只是嘴上一个劲地咒骂自己的女儿。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觉得在心理上能让喜娃平衡一些,好受一些。
07
喜娃进村子时,低着头,尽力挪着步子。他生怕村里人问自己,问这些天干啥去了?问关于媳妇的事情。
一进家门,他看着空落落的院子,眼泪就不听使唤似的往下流。他现在啥也不想做,好像这世界与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想睡上一觉,美美地睡上一觉,甚至想到了睡下后,最好就别醒来,永远都别醒来。
第二天晌午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喜娃惊醒了。他猛地从炕上弹了起来,“媳妇回来了!”这是他的本能反应。可打开门一看,是栓子。
当栓子看见喜娃时,着实让他吃了一大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喜娃哥吗?面腮深深地凹陷,使得本就突出的颧骨更加高耸。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蒙了一层灰,原来一头的黑发竟然有一半多变成了白发,看上去比十多天前几乎苍老了十多岁,全然不像四十上下的人。
“喜娃哥,嫂子找着没有?”栓子开口问道。
“没有,没有,一点音讯都没有啊!”喜娃睡起来后,稍稍有了些精神,声音也比昨天大了一点。
“那现在可咋办啊?”栓子不免替喜娃担心,毕竟他和喜娃是打小的玩伴。
喜娃嘴半张着,好像一直没想好说什么似的。“哎……!走了就走了吧,不找了。”好大功夫,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看她平时都好好的,咋能做下这丢人事呀?”栓子咬牙切齿,表现出一幅愤愤不平的样子。
喜娃苦笑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08
整个闷热的夏季,喜娃忙活着采摘花椒,也无暇再去考虑媳妇的事情。也许,他的心真的死了。
往年,她和媳妇两个人采摘花椒,女儿腿脚不便,在家里做饭,那日子也是美滋滋的。可现在,女儿出嫁了,媳妇跑了,他一下子好像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被摔得粉碎。
喜娃媳妇出走的消息,不用任何传播,村里那些爱看热闹的女人们,不论自己家里平静不平静,就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她们,就是最好的广播。
喜娃像躲瘟神一样,极力地避开村里人异样的目光,可就算再努力,那些风言风语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撵着,往他耳朵里钻。说啥得都有:喜娃媳妇和弹棉花的私奔了;喜娃媳妇偷野汉子;喜娃没有球本事留不住媳妇;……。即便听见了,喜娃懦弱的性格,除了忍受,还是忍受,断不会去找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理论。
有时,喜娃看见村里的那些狗啊,鸡啊,猫啊的,好像都在用嘲讽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就连树叶被风吹得摆动时,他都觉得是在笑话自己。他越发的自卑,越发的不爱说话,越发的不合群。
红红是从婆婆那得知母亲出走的事情后,回来过一趟,可家里门锁着,到外爷家问了后,才知道父亲是找母亲去了。红红生性胆小,又残疾,在婆家常受欺负。母亲出走,她只能干着急,帮不上喜娃任何忙,只是眼巴巴地盼着父亲能把母亲找回来。
喜娃从新镇回来后,红红时不时地过来,帮着给洗洗衣服,做做饭,打扫卫生。
郁闷、耻辱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喜娃除了默默地忍受,还是忍受。在村里,除了栓子,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楚,或者说,也没有人去关心和理会。更多时候,只是把他和他的故事作为一个笑料。
喜娃就像是一个生活在无底深渊边沿的人,随时就有掉落下去的可能。有人拉一把,他就过来了;有人推一把,他就下去了。
燥热的夏季很快过去了。当秋天的风吹红了柿子树上的那一个个小灯笼时,喜娃媳妇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托人捎个音讯,就好像是从人间蒸发了。
喜娃开始不出门做活了,一天天地呆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就连自留地柿子树上的柿子,他也懒得去卸。眼看着人家房前屋后都挂满了柿饼,栓子着急了。他三番五次找到喜娃,让他赶快把柿子卸了,可喜娃还是无动于衷。栓子说得急了,喜娃就说谁爱卸卸去,就又倒头睡觉了。气得栓子直跺脚。终了,终了,满树的柿子不是被乌鸦啄,就是被人偷,糟蹋的一干二净。
09
在喜娃心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媳妇能回来,女儿平平安安的。至于其它的,他懒得去想,也懒得去做。
一想起女儿,喜娃心里有些难受。女儿在婆家日子不好过,他是清楚的。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自己也不便多管。还有那蛮横的亲家母,多多少少让他心里有些胆怯。
这时,喜娃才想起女儿有好多天没有过来了。按常理,女儿隔上三五天会来一趟的。
“应该去女儿家看看,至少自己还在,亲家母他们也不会太过分吧。”喜娃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亲家母见喜娃进了门,脸上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随即,又满脸堆笑,掩饰住了那份惊恐。这样的热情,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红红大,今天啥风把你吹来了啊?难怪大清早的,就听见树上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唤,赶也赶不走。”亲家母忙不迭地抬起她那肥硕的屁股,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也没啥事,就是来看看红红。”喜娃回答道。
“红红大,红红妈有音讯么?”亲家母一边问着,一边递过来一杯水。
“没有,没有音讯!”喜娃接过亲家母递来的水杯,并没有立即喝,而是端在手里。
红红听见父亲和婆婆在院子里说话,艰难地下了炕,从屋里走了出来。
“大,你来了。”红红的声音有些虚弱,就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红红,你这是咋了?”当喜娃看见女儿额头上包着的白纱布时,惊愕地大声喊道。
喜娃问女儿时,亲家母睁着圆圆的眼睛,紧张而又严厉地看着红红。
“这……这……”红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到底咋回事啊?”喜娃追问道。
“这……这是我不小心碰的,碰到桌子上了。”红红迟疑了一下,说出了“实话”。
亲家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瞬间变得平缓了。
“要紧不?”喜娃关切地问女儿,满脸都是担忧和不安。
“不要紧!不要紧!”还没等红红开口,亲家母抢先说话了。
“要紧不?”喜娃没有理会亲家母,眼睛一直盯着红红看。
“大,不妨事的。”红红低着头,用很小的声音说着。
“那就好!那就好!”喜娃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还是半信半疑,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里冒了出来。
10
从红红家回来后,喜娃重新燃起了对美好生活的希望。他是这样想的:如果媳妇回来了,至少自己还活的像个人。就算媳妇不回来,那自己也要为了女儿而活,至少不能让女儿为自己担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喜娃就像以前媳妇在时那样,每天出门去做活,回来了,把家里拾掇得齐齐整整。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这家是没有女主人的。喜娃的生活好像在恢复正常,村里人是这样想的。
慢慢地,喜娃的脸上有了笑容,偶尔还会与村里人说说话。那些爱看热闹的,也很少再提及喜娃媳妇的事情,即使说起,言辞也没有那么刻薄和尖酸,更多的是替喜娃惋惜和抱打不平。
似乎好日子有了盼头,喜娃是这样想的,村里的人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转眼间,年关将至,村里自不必说,就算天上也有了过年的气象。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燃放的鞭炮,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各家各户都在准备着过年的东西,杀鸡,买肉,蒸年馍。喜娃家也不例外,他杀了一只鸡,割了二斤肉,等着女儿拜年来了一起吃。
腊月二十九,天色愈发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村子乱成一团糟。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厨房里忙活着的喜娃来不及捞起油锅里的麻圈,撂下漏勺,便飞奔着跑了出去。又是栓子。这个时候,他应该也给媳妇帮忙着过年的东西,找自己有啥事?一丝疑云袭上喜娃的心头。
“喜娃哥,快……快……快去红红家!”栓子因为紧张,上气不接下气。
“红红咋了?”喜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着急地问。
“她快不行了!我刚才去买肉,在村口碰见红红村里的狗蛋,他捎话过来的。”栓子喘着粗气,急切地说道,“别多问了,你快去啊!”
喜娃顾不上锁门,拔腿就跑。离红红家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他就听见亲家母在嚎啕大哭。
喜娃奋力拨开人群,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他的头顶,他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堂屋里,红红仰面躺在一块床板上,额头上旧伤疤的旁边,又多了一块新伤疤,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双目圆睁着,似乎在像喜娃诉说着无尽的心事。喜娃伸出手,帮女儿合上了双眼,他抚摸着女儿的脸庞,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顺着自己的脸颊滚落下来。
11
女儿下葬后的第二天,喜娃像丢了魂似的,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当他看见栓子媳妇站在门口时,便停下了步子。
“我真傻,真的,”喜娃抬起他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只知道干活,媳妇跑了,跟着弹棉花的跑了。我知道红红受欺负了,可想着他们会对红红好的,谁知道就这样死了;我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还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红红很听话的,从小就很听话的。可怜她死的时候,头上的伤还没有好,眼睛还睁着。……”他接着便是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栓子媳妇起初还爱理不理,待到听完,眼圈竟有些发红了。
村里的人们见了喜娃,热情地和他打招呼,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了。他全不理会这些,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讲他自己日夜不忘故事:
“我真傻,真的,”他说。“我只知道干活,媳妇跑了,跟着弹棉花的跑了。我知道红红受欺负了,可想着他们会对红红好的,谁知道就这样死了;我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还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红红很听话的,从小都很听话的。可怜她死的时候,头上的伤还没有好,眼睛还睁着。……”他于是淌下眼泪,声音也呜咽了。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的确,喜娃也正是祥林嫂。
每天,喜娃就坐在村里的大槐树下,讲自己悲惨的故事,常常引得三五个人来听。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耳熟了,便是关系最要好的栓子,眼里也再不见有一丝怜悯和同情,看见他过来,就有意躲得远远的。再后来,全村的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乎都能背诵他的话,一听到,就嗤之以鼻,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他开首说。
“是的,你是只知道干活,媳妇跑了,跟着弹棉花的跑了。”他们立即打断他的话,走开去了。
他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但他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弹棉花,别人的孩子上,引出他的媳妇和女儿的故事来。倘若一看见有年轻女人领着小孩,他就说:
“哎,我们的红红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个小孩了……”
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他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问他:
“喜娃,你们的红红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个小孩了?”
喜娃未必知道自己以为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引不起共鸣,成为渣滓,索然无味了,只值得烦厌和唾弃;只从人们的笑脸上,也仿佛觉得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他只是一瞥他们,并不说一句话了。
12
若干年后,我是在村里碰见喜娃的。我看见他时,他正从一户人家家里出来,手里攥着一个蒸馍。
他瘦了,黄了,黑了,先前那种难过的神色也没有了,仿佛是雕刻的;一脸的胡子黑白相间,也不清楚有多久没有修了;头上多半没有了头发,脑门油腻腻得发亮;他穿着一身不合季节的衣服,肩上挑着一根木棍,花椒树枝条做的,木棍两头各挂着一个破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手里提着一个破塑料袋子,里面装着几块麻饼和一些点心。他脚上穿着鞋,左脚上是一只拖鞋,右脚上是一只皮鞋,前端已经开裂,大拇指漏了出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来。我站住,预备他来讨钱。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停下来,想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只直直地看着我,然后又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走开时,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我始终没有听到什么。或许,他还是在说自己那一段悲惨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我只知道干活,媳妇跑了,跟着弹棉花的跑了。我知道红红受欺负了,可想着他们会对红红好的,谁知道就这样死了;我知道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还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红红很听话的,从小都很听话的。可怜她死的时候,头上的伤还没有好,眼睛还睁着。……”
每天,喜娃就这样活着,孤独地活着。村里的人们也各自地活着,快乐地活着。他不会去给任何人打招呼,只有饿了,才会走到人家门前。任何人更不会和他打招呼,只有突然想起他时,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 后记
作者简介
田定方,富平县宫里镇雷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