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辉:试论手写体的美学价值
试论手写体的美学价值/单永辉
手写体,是相对于自觉的书法艺术创作而言的一种随意性强,不受过多法则约束的较为自由极其生动的文字形式(包括毛笔与硬笔),多介乎行、草之间,常见于尺牍、草稿、便笺等。手8写体是人们为记录思想感情自然采用的字体,是思维的文字化,以实用为指归,其作为交流的表情达意功能,显得更为纯粹。
毫无疑问,我们完全可以把凡是会书写的人所留下的笔迹统称为手写体,在本论题中,这种“统称”显得太宽泛,因而难着边际。为了论述的需要,在本文中所定为的手写体是指具有丰厚的学识,有较高的艺术修养,有较长时间艺术创作经历的学者、文人、艺术家所留下的笔迹。
以往,人们总是习惯于把审美目光投向一幅幅精心创作的书法作品,而把手写体仅仅当作一种文字交流形式,在匆匆的阅读中,漠视这一张张便笺信函中所透露出的书写者的气质、学养、人文精神,以及那种自然质朴、不事雕琢的清新与潇散,其中所蕴藏的极其丰富的美学内涵就这样在不经意的浏览中无情地给湮没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极大浪费。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种习惯性审美取向的主潮中,却也有些艺术触觉敏锐的有识之士,对手写体(特别是近现代的名家或当代名家的手稿表现了热情的关注。例如《书法报》特设了个“名人硬笔书法”专栏,《中国钢笔书法》杂志也设有“名家手迹”专栏,时常推介一些大学者、作家以及知名艺术家的便笺、手稿,并附有或长或短的赏析文字,这样做无疑给矫饰浮华的书坛吹来了一股朴爽清新之风,有效地改变了人们对书法艺术审美习惯的狭窄取向。
虽然人们对手写体已经表现出了热切的关注,但似乎尚未对其中所蕴含的美学价值作出更多的思考与探求,即使有些专为名家字稿所作的评赏文字,大多读来闪烁其辞,宽泛无边。下面,笔者不揣浅陋,就手写体的美学价值试述一二,以期抛砖引玉。
一、手写体的个性美
我们常说,“个性即风格”,在艺术领域中,缺乏风格的艺术品,其生命力是极为短暂的。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会,最能打动心灵的往往是那些具有鲜明风格特征的作品。当今时代,尤为崇尚个性化,而最能体现个性的,莫过于手写体。所谓个性,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气质、禀赋、学识、修养等的合成。人们常说,“字为心画”、“字如其人”,其中的“字”指的便是手写体。作为有过多法则所约束的书法艺术则又另当別论。书法,因为它是一种自觉的艺术追求,有着独特的艺术法则和规律,其每一点画,每一起止,都有着法则的要求,它只是艺术追求的产物,以艺术品评标准为依据,不具备直接的思想交流因素,理性味道浓厚,因而书法创作中的每一挥运,不见得都是作者心灵的自然流露。欲从颜筋柳骨中看出“字如其人”来,实在是勉为其难。对书写的要求越深入,其个性便越容易被隐藏,最终被人们所不屑的“馆阁体”便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怪不得古人有“无意于嘉乃嘉”“写得性灵便是真”之叹了。
手写体作为语言交流的文字形式,书写者在挥运之时,完全是处于一种自由的心境下,不受任何书写法则的约束,“脱略成字"”,每一点画都来得极为随意和率真。兴酣落笔之际,书写者的喜怒哀乐、学养情趣便都流呈笔下。这种书写方式产生的点画,线条略无滞碍,如“风行水上”自然流畅,完全是书写者的个性体现。我们常可以看到同样面目的书法作品(特别是现今的展览、作品集中),但绝对找不到字迹同样的手写体,这正如世界上永远也不可能存在两片相同的树叶。艺术作品因为其法则的共同性而可以让人进行逼真的模仿,但个性是无论如何也复制不了的。在看厌了“千人一面”的书作而感到疲惫时,我们更能体会到手写体个性美的真实与亲切。
二、手写体的自然美
唐代大诗人李白有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以此来形容手写体的自然美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案桌上摆放着一瓶“美丽”的“鲜花”,但闻来无香气,摸去无质感,很快地,我们便对这“永不凋谢”的塑料花感到厌烦,腻味,因而更加想念那夏日里暴雨过后,荷塘中娇翠欲滴、暗香浮动的芙蓉了。毕竟,“美”是矫饰不来的。我常有这样的感觉,第一次翻看书法作品集或报刊上登载的作品时,立刻便会为它们的艺术魅力所震撼、所折服,但经历一段时间,翻阅过数次之后,初次的审美体验便荡然无存,“不过平平”的感受反倒增添了许多。究其原因,这其中不乏欣赏者的“眼高手低”(欣赏水平有提高),但更主要的,则是因为这些作品的“做作味”,忸怩作态而反感。在艺术面前,法则的追求总是有限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终极的无奈与遗憾,当法则被规范到完善之时,便是作品的艺术价值消亡之日。清“馆阁体”的楷法是极其完备的,但它的艺术性却似乎不曾被人提及,倒是楷法稚嫩之时的魏晋楷书,依然令世人思慕不已。当然,我们这样说并非诋毁书法之“法”,“没有规矩难成方圆”,书法无“法”,肯定不成其为书法,更遑论其艺术意义。
我们只是厌倦了无休无止的做作、满眼满目的制作罢了。在书法艺术大众化,“书法家”漫天飞的现今,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传统书法中最精微最玄妙最具艺术审美表现价值的“笔法”逐渐被失落,那种注重形式感,故作有力、缺乏内蕴、呆滞板结、了无灵气、专事张狂(或日“作秀”)的作品已经泛滥成灾。这种做作能炫耀一时,跟得上时髦,但终归经不起推敲,最后只好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在这般境地中,我们更需要那种笔法丰富、圆融自然的艺术作品。当我们偶尔突然看到一帧某位大家的手写体字稿时,立马便能感觉到一股久违了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那样的天真烂漫,那样的自然纯朴,这怎能不令人陶醉其间呢?
三、手写体的人文精神美
书法艺术功底越深厚,作品的艺术表现力便越强烈,相对于书法来说,手写体的艺术表现力显然是柔弱的,但是,因为手写体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流露,使得中所透露的人文精神极为丰蕴富足,这是书法作品所难以与之媲美的。人文精神既有厚重的历史感,又闪烁着永恒的魅力。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最崇尚的是个性与自由,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因而显得格外耀目。但丁的《神曲》、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哥特式的建筑群,如此等等。无一不向时空长隔的我们透射着那依然浓烈的人文气息。我们认为,最能体现人文精神的是人的文化因素。由于书写者有着较高的学识修养,其随意挥洒的字迹便总是时时洋溢着浓浓的文化气息。他们任意书写的一张字稿,只要一呈现在欣赏者面前,便立即会弥漫起一种浓浓的文化氛围。
书史中最令人称道的文人书法其实就是手写体的艺术称谓。只要有高深的学识和丰富的艺术修养,即便没有经过长期的笔墨技巧磨炼,他们书写的字迹也一样令人留连忘返。这种魅力便是来源于丰蕴的人文精神,来源于欣赏者对书写者人品、道德、学识的崇仰。
刘熙载在《艺概》中有言:“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为书”。这说的是书法,而有着丰厚学养的文人,也正是因为他们的高韵深情、坚质浩气,所以オ下笔超凡,“以无法为有法”受世人敬仰。有趣的是,我们视为至宝的行书“三帖”(王義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苏东坡《寒食帖》)却不是参展、参赛之作(即自觉的创作行为),而只是一篇篇记录作者思想感情的文稿,但它们的艺术价值却至高无上。后人在欣赏其扎实书写功底下自然流露出的“千古不易”的“笔法”美的同时,更欣赏那或优美、或沉郁的文句,并游弋于字里行间,穿越千古,与其同喜同哀、同欢同痛,这不能不说是人文精神的魅力显现使然。
纵览浩如烟海的书法碑帖,我们很容易发现,最令我们沉迷的往往都是那些被称为尺牍,或是字稿的墨迹。義之的《快雪时晴帖》、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欧阳询的《张翰帖》、柳公权的《蒙诏帖》、颜真卿的《争座位帖》…家藏一本清朝傅山行医时的药方字稿影印本,在我看来字迹清丽可人,似乎比他那“四宁四毋”的丈八巨幅更来得自然、真实、质朴、可爱。有意思的是,我们今天奉为主桌的,其实不过是当时人们的字稿一一手写体而已。
既然我们对前人的字稿如此痴迷,那么,在硬笔书法事业迅速发展的今天,我们实在没有理由不把欣赏的目光投向那一帧帧文稿、便笺、信札,去挖掘其中所饱蕴的审美价值,并以之来丰富我们的艺术感悟力,来滋养我们的艺术创造力,“铅华去尽真情流露”,如此归真返朴,硬笔书坛定将注入更鲜活的气息,呈现更繁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