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密 | 磁悬浮的汪曾祺
总第1450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汪曾祺先生的《受戒》开创了一个时代。这部作品是打破文学完全为政治服务的当代小说的开拓之作,当然也是老先生文学创作的代表之作。轻松闲适、唯美、诗意的表达,深层人性揭示的艺术手法,迥异于同时期刘心武《班主任》、卢新华《伤痕》等为代表的“伤痕文学”。
刘心武、卢新华们勇敢地向刚刚过去的混乱年代杀了个回马枪,勇敢地把时代的伤痛撕开,鲜血淋漓。刘、卢的书写,舍弃了当时文学作品惯常的英雄人物、宏大场景的描述,把叙述视角,转向了日常的普通大众,回到了现实,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觉悟。他们创作意识的新锐,值得肯定。不过,以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刘心武、卢新华们引领的“伤痕”主流创作,揭开时代的伤疤之后,并没有“发觉”造成这些伤痛的根源,作品的结构模式,实际上还是“假大空”“高大全”“伟光正”的“填空”。作品的升华,还是大呼口号。整体的创作,仍然没有摆脱之前僵化死板的文字模式。比如刘心武在《班主任》里褒扬张俊石老师“像一架永不生锈的播种机,不断在学生们的心田播下革命思想和知识的种子。”
卢新华的《伤痕》里,王晓华读完母亲的遗书,苦痛而激愤,心中一字一句的默念:“妈妈,亲爱的妈妈!您放心吧,女儿永远不会忘记您和我心上的伤痛是谁戳下的。我一定不忘党的恩情,紧跟党中央,为党的事业贡献自己毕生的力量!”作品的升华部分,“她猛地一把拉住了小苏的胳膊,下了石阶,朝着灯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汪曾祺先生的《受戒》,把那些伤痛,隐藏在了文字背后,躲开了纷纷攘攘,表面上看与当时的文学创作主流不大相干,把读者的视线,带到了与世无争的静谧田野,带到了“四十三年前的梦”里,给读者展示了一幅意味隽永、丰富淋漓的田园风景水墨画。给人的感觉是你们“伤”你们的,我就是出来打酱油的。
但这并不是说汪先生对时代的伤痛无动于衷,况且,老先生自己也顶了二十多年的政治帽子。在其他作品里,他实际也向那个过往,进行了痛疾的声讨。
但是更多的时候,汪先生避开了直白的批判,把更多的表达,换了一种方式,在诗样的叙述中,对人物的描写,老先生摆脱了当时主流文学创作模式的桎梏,完全放弃了脸谱化、格式化,努力追求人性刻画,把人性和世俗做了更深层次的揭示。也就是说,汪先生的从容淡定,只是个表象。
还以《受戒》为例。其实《受戒》开篇就向世俗发起了挑战。明子家弟兄四人,明子最小,家里的田三个兄长种,人手已经够了,因此父母决定叫明子出家当和尚。其实是家里养活不了了。明子出家,中介人是明子的舅舅,这个中介,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
“帮”、“关系”维系着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后最主要的社会关系构架。国人更是如此,况且国人更善于“站队”,不管哪个,只要分出个三六九等的人群,总有明着暗着的“谁谁是谁的人”、“谁谁是谁的人”。汪先生的温和表达,是一把软剑,直刺深入骨髓,人类社会根本无法剔除的积习。
《受戒》里对小英子家境的描述,反映出了小农经济状态下底层大众极易满足的生存要求——只要人不得病,牛不生灾,鸡鸭都好,天底下的“赵大伯”“赵大娘”们,甘愿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一刻不停;煮猪食、腌咸菜、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毫无怨言。这是底层大众安于现状、要求极低的真实的生存诉求。
明子进了荸荠庵,舅舅告诫:“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
做人上人,也是民族人性里的劣根之一。
看看周围就知道,眼下国人的攀比之风更甚。一边儿喊着人人平等,一边儿却是有仕途的,比谁的官儿大;没地位的,看谁被上头领导器重;经商的看谁挣的钱多;学生看谁赢在了起跑线上。炫富、拼爹、拜金。好像处处高人一头,才算“活得有价值”。这些可怕的思维意识,是真正意义上的腐朽思想残孽。
明子拿着常到荸荠庵打牌的那个打兔子的人的铜蜻蜓,跑到小英子家门口,一试,果然灵验!“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英子娘大骂明子的时候,好奇的小英子把铜蜻蜓要过来,一下子就把一只黑母鸡的嘴给撑住了。至少,荸荠庵僧众、小英子一家、收鸭毛的,全都知道这位打兔子的偷鸡。这说明打兔子的并不隐瞒自己的偷鸡摸狗,“君子坦荡荡”。因此汪先生说他和收鸭毛的都是“正经人”。
那谁不正经呢?具体到荸荠庵,最不正经的是三师傅仁渡。他不单单唱“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而且“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但是“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仁渡善于隐藏。可以说,这家伙表里不一。
现实中落马的“三师傅”,在位的时候,每一个都在台上喊过廉政、反腐;底层的“三师傅”们,为了一己私利,或为了自保,阳奉阴违,不惜无中生有,污蔑构陷,互揭乱撕;“童叟无欺”的“三师傅”们,多数在缺斤短两,甚至为财害命。(三聚氰胺、瘦肉精等事件都是如此。)
膳堂吃粥,有身穿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拿戒尺“监吃”。哪个和尚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不是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做个样子”的事儿太多了。最叫老百姓诟病的是政坛上的人犯了错误甚至违了法,自己这一队里的领导,抛开法律,至多用纪律来个“记过”“警告”“免职”“书面检查”。完了挪挪窝儿,平调甚至高升。“捋捋毛儿,吓不着。”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没有清规,荸荠庵的和尚赌钱、唱荤调儿、找相好的,习以为常。别人也见怪不怪。
小说里,善因寺方丈石桥是佛教界最高级别的代表,“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他烧的伽楠香,贵得很。”他的奢侈豪华自不必说,关键是他还养着一个十九岁的很好看的小老婆。
“清规”的缺位,没有了约束,任何在位的人都可能作恶。“清规”不健全,俗世里的众生也有可能陷入迷乱和无序——“还有个章法没有?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安善良民,从来奉公守法。这会儿,全乱了。我这眼面前就跟'下黄土’似的,简直的,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汪曾祺《八月骄阳》)因而汪先生“无所谓清规”这一笔,主要是在社会经历了混乱和苦难之后,提醒人们重视“清规”的重建,提醒“为政临民者,可不慎乎!”(汪曾祺《随遇而安》)
明子要到善因寺去受戒。小英子问“好好的头皮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了,不受戒不行吗?”明子说:“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的是野和尚。”小英子顿悟:“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
时至今日,“受戒”更是用人行业必须检验的硬件。“没受戒”,对不住,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那也是“野和尚”。只要受了戒,专业对不对口,无所谓。留过洋的,野鸡大学,也没人追究,只要有文凭,有“帮”,照样能做“方丈”。
以上种种人性中的弊端,都是社会生活里的真实存在。汪曾祺先生以一种委婉含蓄的笔法,通过《受戒》,完成了书写。《受戒》里的人物,都是普通众生,日常中举目能见,触手可及,因而来不得一点儿虚假,必须“真实”,必须叫人一看就感觉到“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汪曾祺《云致秋行状》)明子聪明好奇,小英子天真纯洁,英子父母憨厚朴实,仁渡师傅精明隐晦……《受戒》里的人物,汪先生以他特有的真诚,都“拍得很像”。
汪先生对《受戒》里人物的生存状态,理性地剖析,深入揭示,意在警醒人们意识到民族人性的劣根,渴望经历了混乱和人性磨难的民族,痛定思痛,摒弃陋习,完成民族重塑,尽快回到淳朴民风的正轨。
汪先生的这种思想表达,在他的《沈从文的寂寞》里,可以略见一斑。先生在文中提到,沈先生曾经感慨“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隐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汪先生说:“沈先生的重塑民族的思想,不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不被理解。”作为沈从文先生的高足,汪先生坦承自己的《受戒》受了沈从文先生创作思想的影响,《受戒》有点儿像《边城》。汪先生朴实地写下《受戒》,其实也有意叫人们读出“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汪曾祺先生以他特有的真诚,“真实”地记录下了庵里庵外的众生相。
从对待江青的态度,也能够看到汪曾祺先生性格的真诚。他在《随遇而安》里说“江青似乎很赏识我。”说到当年《沙家浜》剧本的创作,汪先生说:“从剧本方面来说,她(江青)的'指示’有些是有道理的。比如'智斗’一场,原来只是阿庆嫂和刁德一两个人的'背供’唱。江青提出要把胡传奎拉进矛盾里来,这样不但可以展开三个人之间的心理活动,舞台调度也可以出点新东西——'智斗’的舞台调度是创造性的。”(汪曾祺《关于<沙家浜>》)跟郭沫若在江青倒台前称江青“亲爱的同志”“文化战线好榜样”,倒台后称其为“精生白骨”的势利不同,汪先生并没有因为江青的政治倒台而黑了她,更没有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而是公允地肯定了江青的艺术修养。
明子烧完戒疤,受了戒,最高级别寺庙里的老和尚看中了明子的相貌和聪明,也有意选他做将来有较高几率做方丈的沙弥尾。明子成了有文凭的合格和尚。小英子却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当小英子趴在明子耳边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的时候,明子先是眼睛鼓得大大的,然后在小英子的催问下大声地说“要!”
故事到此结束。汪先生用小英子对明子庄重受戒的不屑,启迪人们觉醒,启迪人们向世俗和礼教挑战。至此,汪先生以真诚幽默而又带着唯美和一点儿狡黠的语言,完成了对人性最深层次的揭示和挖掘。这种语言是汪曾祺先生所独有的。
《受戒》诗样的田园风光描述,与刘心武、卢新华等伤痕文学对伤痛的直接揭露大相径庭,这实际上是汪先生采取了一个比较含蓄委婉的叙写,对人性进行了实质上的揭示。事实上,这种揭示,比单一的伤痛揭露更加深刻。他的表达,就像眼下高科技的磁悬浮列车,表面看,运动状态下车体脱离了轨道,实际上仅仅是小小的十毫米,而且车体的运动,自始至终与轨道平行。也就是说,汪先生《受戒》的文学表达,并没有与现实“脱轨”,而是以一种不同于刘、卢,不同于自己《天鹅之死》《云致秋行状》的独特的语言风格,以特有的汪氏姿态,离轨“十毫米”,稳稳地在当代文学的轨道之上,引领着创作风向,特立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