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听不厌!《锁麟囊》80年不衰的秘密
文/张永和
京剧《锁麟囊》是一出既能叫好又能叫座的优秀传统保留剧目。它是四大名旦之中的程派表演艺术家程砚秋先生的代表杰作。从它首演算起,到现在共唱了80年。眼下凡是程派弟子、继承人,没有不唱这出戏的。眼下大概是程派第3代或第4代传人在唱了,而且每一贴演,上座率依然甚佳。尤其是每到春节,全国的京剧院团只要有程派演员的,必演该剧。所以京剧《锁麟囊》又成为各京剧院团春节必演的应节戏。
这出戏何以如此火爆?一是内容好,先是聘闺女、生儿子,虽说后面屡遭坎坷,结尾却是阖府均吉,大团圆,吉祥如意;再是艺术好,唱腔、音乐好听,动作、水袖漂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该戏歌颂好人得好报。一方面,施恩的人不图回报;另一方面,受恩惠的人必要回报......这就让观众看着顺气,颇觉理应如此。
程砚秋先生《锁麟囊》剧照
京剧《锁麟囊》的情节观众皆知。因为唱了快100年,都当故事讲了。其实这出《锁麟囊》,是根据清扬州大哲学家、戏剧理论家焦循著《剧说》中所引清文人胡承谱在其《只麈谭》中所载的一则故事改编的。而《只麈谭》记载的这个故事,内容基本与据它所编写的京剧《锁麟囊》大同小异。
这故事不仅起承转合、一波三折,而且充满着人性中最光明的一面,令听者、读者心动不已,天生是一个能够写成戏文的好题材。
接着,焦循于其《剧说》卷三中不但亦有此感,并写道,欲在得暇时据此编“为院本,付之伶人,以宽(习俗之)鄙而敦(人情之)薄”。可惜赍志以殁!
如今戏剧戏曲圈内外之人,皆知百数十年后,将此题材首次编成戏曲剧本的是著名剧作家翁偶虹。接下来,笔者便说说这出好戏是如何出笼的。
翁偶虹先生旧照
据翁先生回忆,他在1939年上半年,曾先给程砚秋写了一个描写当时酒楼女招待悲惨命运的悲剧《瓮头春》。这是翁先生第一次给程砚秋先生写戏。程先生读过剧本后,很肯定,却不准备立即进入排演,缘故呢?程先生说,因自己演出的悲剧太多了,要请翁先生“排一出适合我演出的喜剧”。
也确实如此。当时程先生最拿手的剧目是《金锁记》《鸳鸯冢》《青霜剑》《荒山泪》及《春闺梦》等,无一不是引人泪下的大悲剧。换个样式也好......于是翁先生欣然同意,但是翁先生认为选材可需要个时间。程先生打开书橱,亲自授予其焦循《剧说》,并指出转引的《只麈谭》的那一段。翁先生很快浏览了一遍。觉得这个题材天生是最好的戏料,于是欣然受命......
《锁麟囊》剧原稿
剧本很快写就,程先生非常满意,提出修改的地方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赵守贞在盘问保姆薛湘灵时的一大段[西皮原板],根据薛湘灵的叙述,赵守贞逐渐证实眼前的这位佣工就是当年赠自己锁麟囊的恩公,在此过程中,能否让她几次为薛湘灵移动座位?翁先生接受了这个建议。此即是现在我们在舞台上见到的极为精彩的“三让椅”。根据受恩人赵守贞,逐渐认识到目前这个衣衫朴素的妇女,就是昔日豪华花轿内的那位穿金戴银的姑娘时,而把她的座位从赐她的下座,一步一步地换到客座,最后竟然换到上座!程先生在此处既安排了不同的悦耳唱段,又安排灵动的不同身段,舞台调度变得异常灵活,打破了过去青衣这一行当只能唱不能动的传统。
第二个改动,程先生建议翁先生在已写就的唱词中,个别地方能否根据人物的性格,安排一些长短句的唱词,这样既可以更好地表现薛湘灵这一人物复杂变化的多侧面心理,同时也便于自己能够创出更加灵动变化的唱腔来。
程砚秋先生送作者的扇子
翁先生很痛快地接受了程先生的这一要求,并且连夜做了修改。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听到的翁先生在《锁麟囊》中多次突破京剧传统唱词“二、二、三”和“三、三、四”的规律,也就是唱词或是“七字句”,或是“十字句”。七字句的节奏,便是“两字、两字,最后是三个字”,而“十字句”的节奏,便是“三字、三字,最后是四个字”,字数限制很严格,一般剧作者都依律而行。偶虹先生却大胆突破,而改成灵活的长短句,从而为程先生创造出新腔奠定了基础。比如现在电视戏曲晚会最爱用此剧“春秋亭”一段唱:“奴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费词又滔滔。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去问一遭。”就这“休要噪......”六个字分两句唱,妙腔就运用出来了。而最典型的是在结尾前场薛湘灵向赵守贞陈述往事时唱的“在轿中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厢,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是大雨倾天。”“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练、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剧作家翁偶虹先生写的这些类似长短句的唱词,文字俏丽,对仗工整,而且长句短语皆押“言前辙”,平仄协调、音节铿锵,文字太漂亮了。而程先生设计的唱腔也太漂亮了!为设计唱腔,程先生用了一年的时间,午后得暇便到北城三海阒无人声之地,面对烟波浩渺,创唱腔,定宫商,倾注了全部心血。而每有佳音妙腔,他立即去往前门外大马神庙,就正于“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一经点拨,又更上层楼。
戏院的宣传页
一切安排妥当,程砚秋先生率领秋声社于1940年4月29日首演《锁麟囊》于上海黄金大戏院。其盛况可谓空前绝后。先排出连演10场的纪录,观众爆满。然后剧团换戏,用程先生最拿手的全部《玉堂春》替换。观众来信:不满意,要求继续演出《锁麟囊》。剧团又排出十场,依然满足不了沪上观众的狂热,再加演5场。于是共演25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在京剧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程砚秋先生这次沪上演出《锁麟囊》如此大火,首先得力于剧本,剧本剧本,一剧之本。剧本的内容,讴歌人性的美好,核心是一个“仁”字。何谓“仁”?孔子解释二个字:爱人。薛湘灵的赠囊,赵守贞的报恩,无不体现这个“仁”字。这应该是中华民族做人的守则。剧本在这方面,阐述得淋漓尽致。而在编剧的技巧上更是达到顶峰。情节跌宕、环环紧扣,悲喜交织,草蛇灰线。一个个悬念,如剥茧抽丝般解决。最后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的结尾,怎能不令观众叹为观止。而程砚秋先生的程派艺术,在这个戏中也可以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且不说程先生那如新月皎洁般的唱腔,就是那翩翩起舞的水袖,轻盈如凌波的大“圆场”,都让观众心驰神往。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此次演出为程砚秋先生配戏的四梁四柱,都是那时最棒的人选。比如有四大配角之称的芙蓉草、张春彥、吴富琴、孙甫亭等,在该剧中都担任了重要角色。而程先生为了使该剧的喜剧色彩更浓郁,就用了4个大名丑来配戏:刘斌崑、曹二庚、李四广、慈少泉,都是丑行中的一时瑜亮,是京门沪上最棒的名丑。红花既艳绿叶也鲜。这一整齐的演员阵容能不让演出火上加火吗?
首演说明书
再说《锁麟囊》又是何时在北京首演的呢?按说此剧在上海大火,应该回到北京就接着演吧。没有!《锁麟囊》在北京的首演是在上海演出归来的第二年,1941年的4月,在北京西单牌楼南侧的长安大戏院首演。按当时的惯例,在北京演出任何新戏只是一场,而由于《锁麟囊》在上海的大火,因而北京的首演是连演了两场。观众十分踊跃!其中还有一个故事:戏中的老少傧相,特请慈瑞泉和慈少泉两位名丑父子扮演,真父子扮演假父子,也是梨园一段佳话。
这出《锁麟囊》大名剧,程先生的老学生如王吟秋、赵荣琛自然是先得到传授,但也有不同,王吟秋始终守在老师身边,自然得天独厚,言传身教,皆为实授。而赵荣琛学艺,因为老师在北平(京),学生在重庆,两地分隔,师徒便釆用来往书信授艺、学艺,长达6年时光,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学生赵荣琛抛掉优厚收入,赶来会见在上海演出的程砚秋先生,这才师徒相见,并亲自行拜师大礼,从而再得恩师面授。还有一个新艳秋,她虽然也是地道的程派,可以说无论唱、做都十分精彩出众,但因为程先生当时有个不收女徒弟的约定,所以新艳秋也就丢了这缘分。但天生倔强脾气的这个新艳秋,虽然一天也没跟程老师学过戏,但她也能很好地唱《锁麟囊》,她完全是所谓偷学到手的。后来虽然二人相见,程老师答应要为她授艺说戏,不想程老师却英年早逝,空留下偷学者的遗憾。至于叧一程派大家李世济,非程徒而是程先生的义女,常常随侍左右,自然也能得到真传。她和赵荣琛、新艳秋同样,学程不泥古死学,而是根据自己的条件,对程派艺术富有转化和创新精神,除演出程派本门优秀剧目外,又都创作了许多展现自己特点的新剧目。
张火丁《锁麟囊》剧照
80年春秋交替,程砚秋先生于1958年仙逝后,当下,程派第二代传人新艳秋、赵荣琛、王吟秋、李世济等程派表演艺术家,也已经离开了我们......最近在京剧舞台上,经常贴演此剧的,已经是程派艺术的第三代、第四代传人,如国家京剧院的李海燕、周婧、吕耀瑶,中国戏曲学院的张火丁,北京京剧院的迟小秋、郭玮,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的李佩泓,天津青年京剧团的刘桂娟,天津京剧团的吕洋和这些程派表演艺术家的弟子和学生们。他们的演出在继承大师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有所变化,从而风格迥异、各有千秋。使这出好戏在京剧舞台上,各领风骚,不绝如缕而辉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