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嗑瓜子儿
小时候,我们都爱哼一首歌谣:“小板凳,四条腿儿,我给奶奶嗑瓜子儿,奶奶说我嗑一地,我给奶奶扫扫地。”白城地区盛产向日葵。夏天的大平原上,蓝天白云衬着一只只金黄金黄的葵花,蜜蜂“嗡嗡嗡”飞个不停,果实在灿烂中孕育,美,如此具体,兼具朴素与奢华。
巨大的葵盘里,籽粒饱满。有的黑底上有白色的条纹,也有的纯白,有的纯黑。大自然的色彩与图样很神奇,它们是天然的艺术品,给人类所有灵感。
电视剧《金粉世家》里,金燕西和冷清秋骑着自行车来到一大片向日葵地里,忘情地嬉戏。哎呀,那个浪漫啊,使你忘了它们是庄稼,误以为它们是爱情。
向日葵籽我们都叫做瓜子儿。长岭老家人叫它做大嗑儿。长岭产一种叫油嗑儿的瓜子儿,粒极小,但极饱满,纯黑色,适合榨油。我小时候,老家有人来,总是带来爷爷种的油嗑儿。油嗑儿太小不大好嗑,但有异香,你可以称它为精华版。
瓜子儿是我们这里常见的零食,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少不了它。上学时学校是绝对不允许吃瓜子的,你胆敢嗑一个,老师准罚你当一周值日生清扫分担区。本市某中学有个老师看到班上一个男生嗑瓜子,批评了他,并罚他扫干净教室的地面。这个男生学习非常好,但家境贫寒,父亲离家出走,母亲患有精神病。他那天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反正就是一纵身,从教室的窗户跳了下去。几个瓜子皮就这样决定了他的命运,一个生命的消失似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有人劝他的外公到学校去讨个说法,老人家只老泪纵横,久久无语。
但是学校总在元旦时例外。开联欢会,可劲儿吃瓜子儿,满地的瓜子皮儿,踩上去有一种释放身心的快感。
过去一到冬天,一般人家里总有一盘炒瓜子儿用来待客。我母亲炒瓜子儿前要先用簸箕簸了,然后在大铁锅里炒,炒时还放盐,一边用白毛巾擦,不然瓜子上有土,黑瓜子还嗑得人手嘴皆黑。
据说一出了山海关,无论男女老幼,门齿上常有道豁儿。是嗑瓜子嗑的。我们家人都爱嗑瓜子,但牙齿上都没有豁儿。我爷爷九十岁还在吃硬饭嗑大嗑儿,因为牙齿好。得了爷爷的遗传,我们都有一副好牙。嗑瓜子儿让我想起爷爷,他去世十年了。
我对我先生说:“你看我爷给了我多好的牙齿!”他眼睁睁看我用铁齿钢牙嗑瓜子儿松子榛子,一脸羡慕地:“可不么?连我都想向你爷讨一副好牙!”他吸烟,牙齿糟蹋得厉害,门齿上的豁口深如马里亚纳海沟。我刚花费好几大千找医生朋友给他做了几颗假牙。
我们学校的英国外教盖,用了整整一个月之久才学会嗑瓜子,每艰难地嗑出一个瓜子仁来,就兴高采烈地举着喊:“瓜子仁儿,核桃仁、男仁儿、女仁儿、桌子仁儿、椅子仁儿。”而这边中国人掂一只瓜子放齿间,轻轻一动,瓜子仁儿就留在嘴里,皮儿就掉出来了,直看得他目瞪口呆。
我二十岁时,有一次我的一个同学的同学来我家,当时我正端着一盘瓜子儿美不滋滋地嗑,见他来了,有些尴尬,觉得让人撞见了不雅的一面。后来受邀去他家参加生日会,他端上一盘瓜子儿,说特别从内蒙捎来的,知道我爱吃瓜子儿。
我只象征性地吃了几颗。那天他还给我看了一首他新创作的诗。我假装没看懂——那时我就挺能装的。他的诗其实写得不错。去年我在广州白云机场的书店里还看到了他新出的诗集,他现在移民加拿大,应当出了三本诗集了。我厌倦自己写下的文字,但又没能力摆脱写作去干别的,连带着不会欣赏一个写诗的人。他偶然看到我的一篇散文,感叹说他自己的书号白瞎了,不如送给我。我只愿意肤浅地理解为礼节性的赞美。但是从那时起,我却再也不爱吃瓜子儿了。
没想到的是,我后来嗑着王大豆买的真心香瓜子儿,竟然体会到了一种别样的滋味。说老实话,那个“真心”一点也不好吃,它会让舌头变得很干。可我还是坚持着,不然就对不住她。所以我现在才明白,喜爱什么,原来和人有密切的关系。
我戴着王大豆去阿尔山实习时给我买的麂皮手套。我母亲在世时的最后一个生日,也戴上了王大豆送的羊绒手套。那时老人家手肿到变形,戴不进我从前送她的手套了。我的桌上,有王大豆的书、杯子,还有给我叠的好看的玫粉色的幸运星,从家乡寄给我的野蜂蜜......我生活的每个缝隙里都有王大豆的影子。她老说不让我太想她,我只道她自作多情。
而王大豆说,她妈妈经常戴着我给她买的手套去打麻将,她父母也知道她有一个爱她爱到有如己出的老师。
过去,我等着命运宣布他们离开我的那天,把我们仅有的日子作狂欢。然而事实上,我们都没有来得及好好告别,因为不知道那就是离别。
那袋子瓜子儿我嗑了好久都没嗑完——实在是,太难吃了。但是我仍然不能说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