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的婚不结实

在人间已久,对节日越来越无感。结婚纪念日对我而言,已经从极其期待自然过渡到和别的日子混为一谈。来我家安装沙发的女老板溜溜说:“长得漂亮的女孩子结婚都早。”她和我同龄,一对双胞胎儿女在我家娃上小学时已经参加工作。我听了溜溜的论断,差点把沙发给她退回去。我喜爱的女作家黎戈说她十九岁就被一个好男人接手,结婚也是早。反思自己从无人问津到终于有家有口,难道还得磕一个不成?来路固然没有苍苍翠微,倒也有几个日子可圈可点。人就是靠着这点美妙支撑着,往前生活的吧?

那一年的五月一日,是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一向晚睡晚起的巫森起了个绝早,步行六分钟路程买回正宗地摊儿豆浆油条。这城市小,要是走几个街区,那准走到郊区去了。以前我爱吃油条,他说是垃圾食品,老不准我吃。从香甜的梦中醒来,吃着梦幻般的油条,幸福得差点忘记了自己姓什么。我努力地想,到最后总算想起来了,我姓木兰嘛。

他问:“今天我们怎么纪念啊?”我说:“你先下楼,五分钟姐准下去。”他可能以为我又会像前十九个纪念日那般提出看电影、出去吃饭或拍个婚纱照什么的浪漫不着调的提议,然后他再以权威的态度一一否决,随便带我出去转转,最后哄我回到锅台边。现在,他不知道我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车子向北开出城,他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其实,我的葫芦里,装的是许许多多的怀想,是用来治愈疲惫倦怠的良药。

二十二年前,每天奔波在这条路上,我是一个不知前路却毫不悲观的乡村教师。被理想照耀,天天长途跋涉上下班,往返车程是三个小时,课余还要和学生一起去地里收玉米棒子。那场声名卓著的潮流中的参与者都没有依政策到乡下去,反而我这个未参与者享受到别样待遇。现实的懦夫,唯善于妥协。遭遇不公,不是天意就是人意。但是,所有的破坏都是成全。

乡村给了我更加明洁的内心,也在最少的时间内给了我最多的体会与记忆。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与其说我是在怀想乡村,不如说我是在怀想那纯洁无敌的青春。在最好的年华走向乡村中学,我早已被自己感动。而离开它,总觉得远离了一部分理想。

巫森没走多远就喊口渴。我去路边小卖店里给他买可乐(我怎么这么贤惠),一边打问对面的侯家中学可还在。

老板娘一边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抹布擦柜台,一边道:“早没了,变成板儿厂啦!”“那老师呢?”“都散了,退休了,转走了呗!”

这时,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他说要买一只公牛插座。老板娘说公牛插座三块钱,他举着两块钱急得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家长应当只给了他两块钱。我说拿给他吧,差的那一块钱我给他掏。这个小男孩也许是我当年同事的孙子,也许是我当年学生的亲戚,有着一脸乡下孩子特有的纯朴实在,脸蛋上的两坨红令我似曾相识。他拿了插座也不知道说谢谢,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春日的阳光静静泻进这个寂寞的乡村,一条好信儿的小白狗听见车声跑过来瞧究竟。其实这乡村早已不复是我当年的乡村,没看为着车辆进出方便,人家的院门都做得格外宽绰气派?越来越多的小工厂坐落进这里,好多人把土地承包出去然后进城打工或做生意,乡村并不特别像个乡村了。然而,一条大土路、一面土墙、一跺柴、一只鸡、一户人家大敞的院门,都能引起我们的好奇。两个人遂举了相机拍个不停。

耐心地拍一面土墙上的光影。土墙现在不多见了,却是我们童年时最熟稔惯见的。久经风雨剥蚀,一面土墙像一张老人的脸,写满了岁月沧桑。

拍照引来一个中年男子的注意,他先是远远观望,后来引来几个人跟着我们走,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我说想买些笨鸡蛋。巫森听了笑了,大约知道了我的谜底后,认为我终于成为柴米油盐的烟火之人了。

而那个男子听了,则更加不高兴了:“没有,我们这里没有养鸡的,哪来的笨蛋!拿个相机照照照,我还以为我们这儿要占地了呢!”他说话时,露出口中像土墙一般颜色的黄牙,并且因为缺了好几颗牙,那剩余的牙也土墙一样摇摇欲坠,使人担心他的愤怒会把牙都喷出来。

黄牙男子的大嗓门引来一家院子前白发老太太的注意,她听说我们要买笨鸡蛋,马上热情地招呼我们,说知道前边老徐家有。老人家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和我们拉家常。说老伴得脑血栓六七年了,是不死的癌症,没办法。孩子们都去城里做生意了,自己照顾老伴,连地也不能种。今年春天冷,地都还没种呢。又说老徐家鸡蛋好,他们家种花生,小鸡整天吃花生,一点饲料也不喂。再聊下去,才知道老人家居然是我当年一位同事的大姨姐。乡村里的人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这过客却永记得这一处所在。

刚走到老徐家门口,里面一只栓着的大黑狗就汪汪狂吠起来。听见声音,屋子里迎出一个也是白头发的老太太,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多岁拄着拐杖的男子——又是一个脑血栓患者。院子里装花生的麻袋堆得高高的,几只鸡神气地叫着走来走去,其中一只黑羽红冠的母鸡格外神气,它大约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两个老人家见面就问吃得咋样儿,孩子们都干嘛了,热络得不行。拄拐杖男子说家里没几个鸡蛋了,我说有几个要几个,他就带我们进了屋子。

乡亲的住房窄小,外屋光线也不好,但锅灶、脸盆、毛巾,每一样都含有浓重的生活气息。

鸡蛋不大,极新鲜,装在水泥地上一只精致的小篮子里。正正好好捡了五十只。一块钱一只,五十块钱纪念了我们的纪念日。

回家时在楼下请邻居小宝帮我们拍张合影。他太小,拿不动单反机,卡片机也费了好大劲儿才按得动快门儿。拍出来一回放,发现老爷太高,根本照不全额头,只有我这矮子才给全收进镜头。两个人大笑,太高大的人原来在孩子眼中并不是全面的人啊。

回到家里,我请从不做家务的巫森帮我大扫除。他拿起抹布眨巴着眼睛说了句二十年来我认为最聪明的一句话:“五一真的是劳动节哎!”

结婚二十年,是瓷婚。它应当具有瓷的精致、华美与珍贵,但瓷是易碎品,无论是经过一千二百度的高温烘烤还是日日夜夜小心呵护,不碎即是万幸。但是万一熬到了金婚,那意思就是火炼都不怕,怎样磕怎样打都没事?

祝勇在《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中写道:“最喜欢沈从文和张兆和一九三五年夏天在苏州的那张合影。喜欢照片中流露出的那种和谐、那份温情,以及经过了时光的打磨之后仍然残留的那缕淡淡的芳香气息。”虽迷恋祝勇的文字,但仔细看那照片,恕我不恭,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和谐与温情。他们两人隔了一段距离站着,张兆和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悦。我一直觉得张兆和没有那么爱沈从文。沈从文曾在婚后爱上别人,晚年他们都不住在一起。

恩格斯本是不婚主义者,老了老了还是和同居女友举行了婚礼。他预言:“这一代男子一生中将永远不会用金钱或其他社会权力手段去买得妇女的献身;而这一代妇女除了真正的爱情以外,也永远不会再出于其他某种考虑而委身于男子,或者由于担心经济后果而拒绝委身于她所爱的男子。这样的人们一经出现,于今日人们认为他们应该做的一切,他们都将不去理会,他们自己将做出他们自己的实践,并且造成他们的据此来衡量的关于各人实践的社会舆论——如此而已。”

我认为恩格斯的预言并未实现。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老人家的银婚、金婚,并不是他们有多相爱,他们只是在惯性里或者利益里一起过了三十年五十年而已。鞋子外观良好,并不代表里子没有烂,底子没有磨偏。婚姻固然是一座围城,大门却开开合合,始终不曾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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