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分别,从此远隔千山万水
1994年夏天,露丝和盖离开中国。那一天,白城少见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天是在嚎啕大哭么?雨的泪滴汇成狂流,在车窗上形成雨幕,刚好掩饰起离别的悲伤和不舍。
露丝坐上学校的中巴车,我们送她的水滴型的碧玉耳坠,在她耳边闪耀。她的蓝布长裙险些被我们推上的车拉门掩住。为着怕眼泪流下来,我们仓促地送别,急三火四地逃离。好像唯有这样,才不会牵肠挂肚,撕心裂肺。
在雨中,我们分别,从此没有再相见。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只有绵绵不绝的思念。我相信,这思念跨越欧亚大陆,跨越漫长时空,可以抵达英格兰他们的所在。
他们来自英国。露丝来自苏格兰,盖来自英格兰。后来的外教罗斯说,苏格兰人热情,瞧不起英格兰人的冷漠。但我们没有感觉到一丝英格兰人的冷落,相反,盖比任何英国人都更自来熟。他们的友善、真诚和达观,让我们超越国界和肤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露丝说我非常Sweet,因此就给我起了个英文名字Sweet。见了巫森,盖用不够流利的中国话说:“一个好张(丈)夫!Sweet,你幸福好哦!”
1993年5月1日我和巫森结婚,他们送我去了通榆。婚礼上,盖拍了很多照片,都是反转片。当时白城不能冲印反转片,就由盖的妈妈带回英国冲印——那照片特别清晰也变得格外珍贵,因为担任首席摄影师的巫森姐夫掉了链子,胶片都曝光了,一张也没能冲印出来。
结婚那天,我们在路上看到了好多个新娘。但露丝一脸真诚地说:“Sweet,你才是最美的新娘。她们都插了满头的假花,她们为什么要用假花?”
露丝曾在人大留学,汉语极好。文化不同,审美观也不同。有一天露丝看见一个染了黄头发的女孩,很气愤地说:“中国人的黑头发多美啊,为什么要染成黄色的呢?我们来中国,英国的朋友都特别羡慕,说可不可以帮他们领养一个中国小孩回去,因为中国人黑头发黑眼睛实在太美了。”
回英国度假回来,露丝和盖说:“我们在伦敦一下飞机就非常失望。英国人都黄头发,肤色也不好,看惯了中国人,觉得他们太不好看了。”
露丝和盖是英国海外志愿服务社派往中国支教的,服务期一年。一年期满后,他们又续签了一年。在白城生活两年,他们的亲人、朋友也常来探访。所以,我认识了很多英国人,内克、丝瑞娥、安迪。
内克是来中国支农的。他回英国前,在圣诞节时把不用的东西都拿来给盖。我偏偏问他:“这是你送他们的圣诞礼物?”当时内克难堪得不行,据露丝说,回英国好多年还对Sweet恨恨不忘。内克还说:“Sweet长得好美啊!”我的同事们就笑:“这老外眼光就是喵的不行,凡是中国人认为丑的,他们都认为好看。”
露丝和盖,就住在我们办公室走廊尽头的套间里,所以我常常在他们家吃午餐。每次喝饮料,吃点心,我先问是英国的还是中国的,中国的就不要了,因为中国的有的是嘛。所以他们英国的父母和德国的奶奶寄吃的东西来,必给我拿一份。他们的圣诞火鸡、奶油布丁,我都爱吃得不行。——吃圣诞大餐,用刀叉,他们赞我举止得体,不知我特别去图书馆找了一本书恶补英国礼仪。
后来我有机会考学位,只对英文头痛,盖自告奋勇要教我,我怕啃硬骨头,不肯学,现在想起来,真想踢死自己。
2004年在东北师大读研,我们的Communication课必须用英文交流,我总算表现出众,拿了最高分,当然还是得益于他们对我的指点。再后来,我自告奋勇敢于给伊莉沙白和男友当翻译,无知无畏接下留学生的中级综合汉语课,也是因为当年的积累。
露丝美丽、贤惠、勤快能干。盖聪明、博学、幽默、调皮。他们给我们带来许多新鲜的感觉。
有一天,我们想知道英国的鸡呀、牛呀、猫狗呀都怎样叫,就让盖学。盖特别有模仿能力,他的动作表情和声音让我们笑得东倒西歪,而且我们发现,动物语言都一样,它们叫得和中国的动物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和我同龄,那时我们都没有宝宝。分别前,露丝和我相约,1995年做妈妈。
我怀孕时,收到露丝和盖寄来的贺卡,上面画了露丝的大肚子和盖少了许多头发的样子。
1995年9月5日,我们的儿子恪含出生。他们从遥远的英格兰寄来了礼物——一只小白兔玩偶。我在兔子的屁股上发现了一行字:MADE IN CHINA,原来玩偶产自中国。
下一个月的5日,他们的儿子约翰出生。后来,他们来信说,有了托尼。后来,有了哈梅森。再后来,又有了安妮——他们一直想要一个女儿。露丝冒着妊娠高压综合症的生命之险,生下了女儿安妮,如愿以偿。
我寄恪含的照片给他们,说恪含的小名叫MoMo。露丝来信说:“约翰每天拿着照片喊:MoMo!MoMo!”
回国后,盖如愿做了牧师,露丝做翻译工作。他们也寄来照片,四个宝宝非常可爱,只是盖的头发愈见少了。
再见面时,我想我肯定会问,你不是说你身上有许多许多Hair么?——英文把身上所有的毛发都称做Hair的。
前往英国的同事和学生,不时带回他们的消息。他们说哈梅森哭起来太吵,约翰和托尼很烦,全家开会投票通过,把哈梅森的摇篮放到了卫生间里,连露丝喂奶都得去卫生间喂。他们说外国人不抗老,他们已满脸皱纹了。听了使人万般感慨。
露丝和盖在信里说:“想念白城的丽人们,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真的期待着那一天,而且如果不抓紧的话,我担心盖会变成一个秃子的。
钱不是最重要的,开心生活最好。戴安娜他们不工作,用的都是纳税人的钱,我们不要做他们。要珍惜你们的美,不用羡慕别人......记得露丝曾这样和我说。当时我们的生活极不富裕,快乐确乎却并不比今天少。我始终坚信,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民族,在人类的的向善向美的本性上其实是一致的。而交换人生观察和感悟,也使我们变得没那么狭隘和自私了。
20多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知道,1994年夏天的大雨,竟一直下到了今天,令我眼前起了雨雾,有点看不清自己是在今天还是在昨日。其实在梦里,我常常见到露丝和盖,而且,我竟然说的还是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