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包和白面包

加泰罗尼亚大山密林深处,林木葱郁,鸟歌泉鸣。坐着马车的迪奥尼斯父子,被一个穿着连帽雨衣看不清样貌的人杀害。环境有多优美,现场就有多惨烈。西班牙电影《黑色面包》一开场恐怖至极,充满了惊悚和悬疑,吸引着观众,一步步追着剧情想要一探究竟。全球悬疑大片实在要首推西班牙影片,即使这只是一部儿童视角下的人性分析电影。

小男孩安德鲁目睹了小伙伴的惨死,他被带到警局录口供。录完口供,他又被安排吃早餐。你以为他会吃到甜点水果巧克力?错了。安德鲁刚拿起餐盘中的一块白面包,胖阿姨冷冰冰地说:“那个不是你的,黑面包才是你的。”

衣着破旧、指甲积满黑泥的安德鲁只好又拿起一块黑面包。是的,白面包从不曾属于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正值西班牙内战刚刚结束,这个国家经济上贫穷,政治上动荡不安,大地主掌握着土地等重要资源,底层百姓生活困苦,他们仅有一点可怜的黑面包用以果腹,同时不免要牵扯进各种政治、经济的纷争中,成为权势阶级的替罪羊和牺牲品。纵观中外历史,一切时代,生活在底层的人无不被禁锢于这一命运的枷索之中,深陷其中,想要挣脱何其艰难。

凶案发生后,父亲为了避免被嫁祸,声称要去巴黎,他驾着马车把安德鲁送到祖母家。生活在祖母家以后,安德鲁的堂姐、姑姑、老师、同性恋者,几乎所有比安德鲁大的人都充满了让他惊奇困惑之处。到处是谎言和悖论,欺凌和屈辱,谜题层出不穷。甚至在安德鲁心目中高大伟岸的父亲也欺骗了自己,他竟然就藏在祖母家的阁楼里。父母却一直告诉他,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这些言词令我们听起来何其熟悉啊!动物界也是如此,不知有多少父母为了后代牺牲了自己。在交配过程中,雌螳螂有时会吃掉雄螳螂,用以补充生养后代所需的营养。人类也这样一代一代牺牲下去,在底层,这种牺牲尤其壮烈。

真相是残酷的。激进派与保守派曾在镇上因为同性恋事件而激斗,政治的对立,金钱的掠夺,杀戮和迫害,留下的是血腥的罪恶。马纽本夫人的哥哥是同性恋者,为了保全名誉,家族强迫他娶了一个女人,并让他去了法国。而安德鲁的父亲和迪奥尼斯带着村民在激斗中阉割了他的同性恋人。不久,马纽本夫人的哥哥去世,为了保住财产,马纽本夫人让迪奥尼斯偷走了哥哥的结婚证书,以便让这桩婚姻无效。而迪奥尼斯又反过来勒索马纽本太太,马纽本太太雇佣安德鲁的父亲杀掉了他。这,就是影片开端那惨烈的一幕。

安德鲁一步一步走近真相,也走近了人生的抉择和思考。

成人的世界充满扭曲,怪异、混乱、邪恶与肮脏无处不在。还是少女的安德鲁堂姐被醉鬼老师诱奸,姑姑与保安通奸,被管束的“病人”祼着身体在山间奔跑。马纽本太太为了争夺家产,买凶杀人,安德鲁的父亲是凶手,也是替罪羊。安德鲁眼看着母亲为了救父亲,用肉体做交换筹码,因为负责审理此案的是当年追求过她的上尉。他还被母亲带着去马纽本太太家求情,富丽堂皇的屋舍,明亮的吊灯,精美的餐具和点心,衣着华丽的胖夫人,这一切和他自己阴暗破败的家,和他贫苦操劳的母亲,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品尝到富豪人家里的白面包,应当说,从味蕾到精神,安德鲁无不受到强烈的刺激。

得知父亲就是杀害迪奥尼斯父子的凶手后,安德鲁疯了一般,杀死了父亲所有心爱的小鸟。他用这种残暴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失望和愤怒,却没想到父亲在临刑前,给马纽本太太捎去口信,请求她给自己儿子一个好出身,让他能上大学学医,从此脱离黑面包阶级,代价是自己守口如瓶,甘心送死。

最终,安德鲁离开了自己的家,去给没有儿子的马纽本太太当养子。从此,他吃白面包,穿体面的衣服,到最好的学校上学。父亲失去了性命,母亲失去了儿子,他们以挣扎、牺牲和隐忍,换来他的重生。

影片结尾,母亲带着节衣缩食省下的香肠,几经辗转,风尘仆仆来到学校,见到出落得一表人才的儿子激动不已。可是,正在长大的安德鲁却变得冷若冰霜,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毫无干系。他现在已经改姓马纽本,天天有白面包吃,怎么会在乎那几根来自乡下的香肠。他曾背叛了对堂姐许下的诺言:“我连母亲都可以放弃,还会在乎你?”

给杀父仇人当儿子,安德鲁的内心无疑经历过飓风。为了白面包,背弃正义和亲情,你以为他心里好受?望着母亲踉跄离去的背影和那掉落在地上又被拾起的浸满泪水的手绢,他只能偷偷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其实这才是他的人生答案——冷若冰霜的高傲外表之下,深藏一个不为人知的沸腾的汪洋。当同学问安德鲁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女人是谁时,他的亲生母亲,现在却只能成为他口中的一个“老乡”!

安德鲁的父亲曾告诉过他:“永远要抬头做人,不要理会别人的风言风语,爸爸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 现在,他完成了父亲的心愿,如愿进入了白面包阶层,但死去的冤魂仍如蛆附骨,他吃黑面包的童年,如何能被治愈?

生存和成长,有时以牺牲理想、撕毁诺言、背叛信仰和脱离立场为代价。并且,没有任何一种背弃明晃晃贴着标签,从而也不会受到良心谴责,所以,你可能并不以为意。但是,你也无需像安德鲁一样,对父辈理想外衣包裹之下的屈服和良苦用心充满不屑,因为,你也终将成为子女眼中父辈的一员。

历史总是在轮回。今天,出卖身体乃至出卖灵魂换取白面包的情节是不是一直在被重复上演?口口声声为了你的父母,他们又何曾挣脱过命运的安排?电影以情节引人,却从没离开人性这一深刻主题。金钱、权势、地位和名誉,是不是一直眼前高悬,像安德鲁面前的白面包一样,给你吸引和利诱?你我何曾逃脱过黑面包和白面包的严峻考验?


为杂志专栏所写影评。小编催稿,只有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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