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一生最感激的人
丁启阵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阴道士迎。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
这两首诗,在李白诗集中多少有些另类。李白诗歌,大多是“想落天外”“横被六合”的路数,即文学史家所说的,“以惊俗骇世的笔墨,恣意挥洒,描写了壮丽奇谲的世界,借以抒发个人怀抱的抑郁与不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李白”)用今天的说法,李白的诗,大多比较炫,有点酷。而这两首诗,情真意切,热泪纵横,尤其是“却忆泪沾巾”、“凄然伤我情”两句,更像是他的好朋友杜甫的诗句。李白是一个永远活在青少年时期的诗人,很少写这样的悼亡之作。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正如常言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李白之所以令人意外地写出了这两首情感真挚的悼亡诗,那是因为,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即今天浙江萧山人,自号“四明狂客”)当年给予他的几句褒扬,经历了几多炎凉成败之后的李白意识到,那是他人生旅程中得到过的最为珍贵的礼物。换言之,李白把贺知章引为自己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知遇恩人。
天宝三年(744),八十五岁的贺知章辞去朝廷官职(秘书监),归隐故乡镜湖。不久,住在山东济宁一带的李白思念故人,决定下江东,不远千里,前去拜访贺知章。不料,半路上就听到了贺知章去世的消息,只得乘船返回。“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访贺监不遇》),不难想象,当时李白心中有无限的惆怅。大概就在这种情况下,他写下了这两首诗。
已故著名文学史家刘大杰先生在其名作《中国文学发展史》中,有如下几句归纳李白一生的话:“李白的一生是最平凡的,也是最不平凡的。所谓最平凡的,他在政治上没有做过一点重大的事;所谓最不平凡的,他是什么事也做过,什么生活也体验过,什么名山胜水也游历过,而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
什么事也做过,那是因为荆棘塞途,道路坎坷;什么生活也体验过,品尝的不过是人间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什么名山胜水也游历过,谁知道一路上有过多少风餐露宿的辛苦,曾遭遇几多回虫豸猛兽的威胁?母亲梦太白金星诞下他,醉草退蛮书,御手亲调羹,杨贵妃捧砚台,高力士脱靴子……传奇故事,说得天花乱坠,那都是他人、后人茶余饭后的娱乐,跟当事人其实是毫无关系的。有如杜甫所说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李白一生,不过成就了一个事情:挣了一顶“诗仙”的高帽——说得好听一点是“桂冠”、“伟大诗人”。
高帽是纸糊的,在诗人生前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李白《古风》)的时代,诗人跟周游列国时期的孔子是难兄难弟:如同丧家之狗。再者,戴在头上的纸冠,别人看得见,主人公自己是看不到的。可见,高帽并非什么珍贵之物。我们只见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的古语,却没有听过“家有纸帽享之千金”的说法。
然而,当人生混到只剩下这一顶纸糊高帽的地步,心灰意冷之际,也只有回忆这一顶高帽的来历、想起若干知遇恩人时,才能得到些许温暖的感觉吧。
2010-3-4
来自:启阵:葳蕤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