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生活拾遗(8)
生产组长张德举是个40多岁的中汉子,个头不高,憨厚朴实,知青们称他'老组长',社员们称他'小钢炮'(不知这称呼从何而来),而我则叫他'老叔"(他在自家哥兄弟中排行老幺)。
老叔年轻时当过兵,是39军116师的退役军人。其性格出奇的好,说起话来不急不燥,任谁跟他开玩笑那怕开过了头他也不气不恼,在我下乡两年中从未见他与人有过争斗和口角。
印象中的老叔常穿一件黑色人民装,外系一条布带子,头上戴一顶洗的发白的棉布黄军帽,面庞黑红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口中镶有一颗金牙。
老叔家住在距我们青年点东边不远的西五棵树村。每天早上上工前,他会穿过青年点和驴棚之间那条窄窄的小过道儿,提前来到青年点门前的院子里,从口袋中掏出一包万里牌香烟,点上一支慢悠悠地抽着,待我们从青年点大门中一个个走出后,领着我们去果园、苗圃或是稻田地干农活儿……
早春三月,盘锦的水田里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碴儿,他会带着我们穿着水田薄靴趟着冰水平苗床、播稻种、覆地膜培育水稻苗儿;
五月间,他会带着我们从一畦畦长岀浓密秧苗的苗床上铲下稻秧,再用粗铁线编成的秧挑子将百多斤重的稻秧连泥带水挑到待插秧的水田里,抛到田间、插种到地里;
夏季,他会带着我们为水稻薅稗草、灌水、施肥、挖排水沟渠;
金秋十月,他会带着我们挥镰收割、将稻子打梱码成堆儿;
到了初冬,他则带领我们平场院、将稻子和豆子脱粒、打场、装袋、入库。
老叔对我特别厚爱,干活时经常有意无意地在我身边带着我干,手把手教我怎样在割稻子时避免割伤手脚;怎样将稻子捆实不易散梱;怎样挖水渠挖的即快还省力;怎样抗麻袋时借力使巧劲儿避免伤腰……
老叔对我的评价是'你是个实诚孩子,干活儿认干不知道偷懒耍滑儿“,并时常叮嘱我'你毕竟还是个孩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活时千万别蛮干累伤了力'。
有了老叔的指点,我很快便学会了干常见农活儿的一些窍门。
盘山县是退海平原,土地盐碱化程度高,除挖条田引水冲碱后能种植水稻外,基本上不产什么蔬菜。一年当中,岀现在我们青年点食堂的歺桌上的基本是夏天梢瓜(比黄瓜大,一根能有半米长)沾盐水,冬天白菜、南瓜汤(一吃就是两三个月不换样)。 好在饮事员唐大爷会磨豆腐,时不时为我们做几板豆腐改善下伙食,除此外,若不是家里隔三差五为我们捎带来几瓶肉酱、腐乳、肉丝榨菜和荤油外,真不敢回想那两年我们是怎么度过的。
老叔对我特别关爱,拿我当成自家孩子一般看待,知道青年点食堂平日里伙食不好,他时常会在收工趁身边没人时悄声告诉我:'下晚儿黑来家里,你婶儿磨了点儿大米面儿,我让她给你包包子吃'、"收工后上(我)家来,咱爷俩炒俩菜喝几盅”、"昨个你婶儿杀了只大鹅(盘锦方言读ne上声),咱晚上炖鹅吃"……
每当这时,我不禁眼窝潮湿,有种想哭的感觉。离家在外,能有人像父母般关心着自己,真心让人感动。
春节来临,知青们各自收拾着东西等着单位来车接我们回家过年。老叔倒背着手走进我们宿舍,走到我身边儿时故意咳了一声,我知道他找我有事儿又不便当着他人说,故借着倒脏水俩人一前一后走岀青年点大门。
"过会儿上家里来一趟,我今儿个磨了点儿新米,你去取回来带回去给你爸妈尝尝”
大门外,老叔小声地告诉我,我会意地点了点头儿,老叔朝我笑了下倒背着手走了。
"爸,我赵大哥来了"
刚迈进老叔家院儿门,吸溜着两条鼻涕的小海(老叔的小儿子)弟弟就跑了过来,抓住我胳膊就往屋里拽。
"要回家了,老叔也没啥给你拿的,就磨了点儿新大米给你家人捎回去”
老叔把我迎进屋后指了指炕上。
炕头上,两只大号帆布旅行袋撑的圆滚滚的,看上去装了足有七八十斤。许是怕撑坏了拉链,拉键接缝处还特意用双股线缝了个结实,猜想那一定是心细的老婶子考虑的周全。
"装这么多干嘛,少拿点儿给他们尝个鲜儿就行了,这么老多我也拿不动啊"
"你爸单位不是来车接你们吗,又不用你往家背,等下我让小青(老叔的大儿子)用自行車帮你送回青年点"
老叔嫌我话多,翻了我一个大白眼儿。
年后返回青年点,我自然没有忘记老叔一家人的情义,除给几个孩子(老叔育有两儿两女:长女小娥、长子小青、次女小燕、幺儿小海)捎回一些北京果脯、孝感蔴糖等土特产食品和衣物外,还分別给老叔和婶子带了两瓶酒和头巾等礼物。
一个月后,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朝夕相处了两年的农工和知青,告别了老叔一家,应征入伍去了广东,从此与老叔一家人一别就是20年。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趁去盘锦公干之机,忙里偷闲前去看望老叔一家,然而未曾料到的是瘫痪卧床多年的老叔此刻已似风中残烛。
"老叔,是我,我看望你老人家来了"
望着炕上被疾病折磨的骨瘦如柴的老叔,我握着他的手轻声呼唤着。
然而老叔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呼唤声,双眼微睁却没有任何反应。
小海弟弟告诉我,老叔早己经意识不清……
从老叔家院子走岀,心中难过万分,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儿来看望老叔。
2016年初,当我和同一青年点伪知青战友T重返旧日插队的园林大队,见到了当年的生产队长张凤仪。在与老队长的交谈中得知老叔张德举己于十多年前过世。
老叔,遥想当年,当我一个年仅十六岁不喑世事的未成年孩子,远离家乡和父母只身来到农村插队落户,是老叔您和家人给予了我父母般的关怀和亲人般的温暖,令我虽身处异乡却未感孤独和无助。几十年来,您朴实的身影时常在我脑海中萦绕,激励着我像您一样以良善待人,您的真情大爱将深埋在我心底永存不灭。
远我而去的老叔,愿您在天堂里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