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33)
这一年,京剧界发生了两件大不幸的事!梅兰芳先生于一九六一年七月三十日胸疼入阜外医院,八月九日五时逝世。十日上午,首都剧场公祭,由周恩来总理等十一人组成治丧委员会。我怀念梅大师时经常会看着客厅中悬挂着的和梅先生合影的《霸王别姬》的照片,想着五十年代初期在中央党校与梅兰芳先生合演《宇宙锋》,记挂着十年大庆时配演《穆桂英挂帅》中的王强,在人大会堂演出时那叱咤风云的一幕,有时竟不禁哼念着马连良先生为梅先生去世所写的一首道尽心声的哭畹华兄:
调寄榴花泣
今日个愁风凄雨尽飘萧,
纵草木无知也嚎啕,
昨夜里彷徨中庭思旧好,
气结声咽苦长宵。
羡君闻道早,
穆桂英高举帅旗摇,
红梅老去枝未凋,
信有那绚烂新葩待争娇。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对梅先生悲痛之情尚未了,情同父亲的郝寿臣老师,竟不幸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十时患心梗逝世,享年七十六岁。这悲痛之情对我而言,非能言表!
这一天,和往年的这一天一样,依然是深秋冬至,气候已冷,尚未严寒。
这一天,和往年的这一天一样,旺旺炉火依然将老师的卧室烘得温温暖暖。
这一天,老师和平日一样,九点钟即洗漱完毕,上床睡觉。这是郝老师几十年养成的好习惯。
不久,郝宅的门铃声响个不止,惊动了郝徳元师兄夫妇和孩子们。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奔街门。
开门看,远看近看没有人。黑洞洞的街上,只有门前不太亮的路灯,正在纳闷儿之际,门铃又响了!大家这才明白过来,急向老师的卧室跑去…
若住单元房子里,这屋有点儿事一叫哪个房间就能听到;在四合院内居住,有院子相隔,东西南北各房声音是不互通的。近年来,郝老师年事已高,德元师兄就在郝老师的床头安了一个门铃,需要的时候老师可以按铃通知家人。
德元师兄冲进老师的卧室时,躺在床上的老师已十分憋气,上气不接下气……立即往距离最近的同仁医院打电话呼救!
医生终于等来了,他们迅速拿出一药瓶,打开瓶口倒在毛巾上,捂在郝老师的鼻口部……
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郝老师没有任何好转……
医生确诊:心肌梗死。
悲痛的德元兄拿起电话通知北京戏曲学校,通知我。
北京戏曲学校的负责人第一时间来到这里为郝校长送行。
而此时,我没在家。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我正在人民剧场,率领着冯志孝、曹韵清、李金鸿、孙盛武演出《群·借·华》。
郝老师早在一九五五年时就经常胃疼,而且往四处串着疼。我知道后就与当时很权威、设备又非常齐全的苏联友谊医院联系,与福瑗一同陪老师去检查,检查结果是冠状动脉硬化。医生要求老师坚持服药,要活动,不要过カ,并说再发展就会有心肌梗死的危险!才五六年就发展到这种程度?!
福瑗接到噩耗电话,顿时浑身冰冷!简直不敢相信,急找母亲商量。
母亲说,什么时候都是台上的事重,郝先生在天之灵也会这么说!如果立即往人民剧场后台打电话,听到这晴天霹雳的噩耗叫我如何能坚持演完?
若等我到家再说,从情感上哪克制得住呢!再一想,好在从人民剧场到前门的奋章大院,西草场是中间位置,并不绕路,只要别让送我回家的首都汽车司机走就成了。
再说我,这心里不知为什么,这天晚上总有一种慌慌的感觉。场上演出没有出错,观众又是极热情,掌声不断,“好”声不停。我就没有像往日那样,把汗落下去再回家,只稍事休息就离开人民剧场。
到家我听到噩耗赶至奋章大院,不顺一切扑通跪地,哭着叫着“老师!老师!”跪跑进房,扑在老师的身上……
“老师!我将要排《打龙棚》的本子送给您看了,您还没提意见哪!您怎么就走了?您不能走!我离不开您!”我忍不住望天大喊!
喊声再大,我的老师——郝寿臣老师,再也不会回答我啦!
哭声凄楚,泪雨难停。德元师兄心疼累了一晚又痛心地哭了半宿的我,坚持和众人一起连劝带推,将非要留下守灵的我推上车,回了家。
家中灯火通明,母亲没有睡。她既惋惜郝老先生突然离去,又心疼我悲痛欲绝。我被母亲劝说着回到后院。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至郝老师家,樊大师兄,周和桐、王永昌等几位师弟都已来到。
郝老师已经换好衣装,安静地躺在他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木中,安详如睡。
我从小没有父亲,没得父爱,可我从小就敬仰私塾郝老师的艺术,拜师以来,郝老师用他无私的爱呵护我成长。二十年哪!二十年过去啦!二十年的师徒之情、父子之情,师爱、父爱在我心中万难割舍!在毫无准备的刹那间我们情同父子的师徒天人永隔,这最后的离别如何不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其实自闻此事,我头脑中就已木木胀胀,心肺皆空,不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连戏校学生们给我戴上黑纱、白花都那么被动。有的,只是难控如倾的泪…
中午,灵柩移到北京戏曲学校排演场舞台上,学生们流着眼泪给郝老师摆设了肃穆的灵堂。各界名流送来花圈和挽联。学校停课三天,学生们分期分批地鞠着躬、流着泪,向尊敬的郝老师、可亲可敬的老校长告别!郝老师培养的毕业生们更怀念不尽老校长对他们倾注的心血,全是一张张满面难擦干的泪水。
郝老师离开舞台二十多年,而老师的走,竟能使这么多人为他流下珍贵的泪水,特别是能使这么多梨园的希望、接班人、初懂人世的学生们为他流下热泪,这其中老师付出的艰辛努力是难以估量的。
深夜,白烛闪闪,白花凄楚。幕幕往事,萦绕心头:
我从一九四零年冬季拜先生为师,到老师驾鶴西去,整整二十年,几乎是解放前后的时光各十年。当年的情景又何尝不深深镶嵌在我心中。那时的郝老师愤世嫉俗,他看不慣旧京剧班社的尔虞我诈。在他认为已经够养老的生活费用时,尽管老师无限热爱着京剧架子花脸的艺术,尽管发展架子花脸的宏图无时无刻不在心中勾画,他的身体健壮,这在后来教我时,他的功架的一招一式,我深有体会,年龄也只有五十多岁,但一生刚正不阿的郝老师毅然决然地告别舞台,过上隐退生活。
我记得拜师后的前十年间,每逢年底,他带着我在风雪中去几处房产收房租。老师曾说:“这些房产,是我一辈子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咱们这行不养老!所以算下来,钱够老来之用,就别让他们(指经励科)气我啦!气,我已经受够了!我也甭气他们!”这其中渗透了郝老师对世俗的不满和无处说理的愤懑、厌倦、心酸情绪,只能采取最消极的抗争一一隐退!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年也证实了这一点。虽然郝老师年龄六旬已过,虽然他离开舞台十年有余,郝老师精神面貌竟然越来越年轻,也越老越努力!他不光积极创办戏曲学校,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鮮,郝老师剃去留了十几年的胡须为捐獻飞机、大炮又随中国戏曲学校义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