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

尘世是非，躲不开人间风月；人间风月，躲不开情深意长。

《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怯生生进贾府：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句不寻常的设计，意味深长，包含着多少没有理由的心疼、不设前提的宽容，为之后情节的展开，预埋了伏笔。同样是此次见面，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以对唱形式表述，掉下来的定是没有翅膀的天使。

世间万人如海，你如藏。胡兰成《今生今世》写初次见到张爱玲时的惊讶：“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句也有意思，可作花絮，轻佻中带着斯文，暧昧中保有距离，令人过目难忘。

胡兰成的文字表达一辈子都好，鉴赏眼光自不会抵，却还是被张爱玲的小说笔调所吸引。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未必读过许多书，一出手便这般精致，料是与生俱来的设置。有这样的文字，意味着此后人生之路，可以独自走了。遂开始留意她的文字，直至某日见到其刊物上随发的小像，“写如此漂亮文章的女子，竟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胡不认识张，却与苏青认识，而苏青又与张是朋友。因罪论处的胡兰成甫一获释，即来到上海。获得地址后，径直前往，果如苏青所料，张托故不见。吃过闭门羹的胡兰成临退前，写了张纸条自门缝塞进张的住址。虽不懂政治，却懂文字，或许是惺惺相惜，为其文字所动而海棠花未眠，翌日，胡兰成接到电话：“看了介绍才知道是您，我来看您。”第一次相见，胡兰成有些惊艳的感觉：生得本不算漂亮，但其个头高，穿着打扮张扬。此次会面，聊天五小时，重点在张爱玲的文章，间或各自的身世故事。庖丁解牛，中其肯綮，有收缩成一个核的见解，有试探成一剂药的建议，正确与否不重要，至少说明一种极度的关注。一个才学过人的成熟，一个聪慧俏皮的青涩，谈话内容的机智，难以想象。迷恋日常、沉醉小趣的小女子，固然心性成熟，感情独立，且成名在外，哪里遇到过这般休休有容、泱泱之大的翩翩气度，看上去颓废，实则智慧，况且胡是位认认真真读过书的人。只有在热爱的世界里，自己才会熠熠生辉，才会发现别人的奕奕神采，虽曰交浅言深，爱不如宠，宠不如懂，就这么生出了知己的感觉来。

天欲晚，起身送客，见她穿着一双高跟鞋，遂煞有介事说出了“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一句，隐语不隐语，隐喻不隐喻，却能瞬间永恒。有了这一句的灌溉，便不难理解之后张送给胡照片背面一句的突兀：“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作为对应，似乎有些文字游戏的成分，却也不难发现其仆心仆命被征服的一面，柔软无骨失重，卿卿我我失品。此间的张爱玲，同样不脱普通女子的雨天雨地困顿，只重感性，纠结而难舍，不动理性，无奈且无情。万事尽头，未必美好，爱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却又重生，需要等待的，其实永远不会来。对于胡兰成而言，激情本就消耗品，用完即止，相看相厌的倦怠，想不到如此迅即而至。春风吹酒醒，坐看云起，理性地开始一段关系，又理性地结束一段关系，尘埃也罢，流金也罢，爱情或许只是一场事后的附会。错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有的人必将失去，对的时间碰见错的人，有的事注定不能，对于张爱玲而言，有些人的错失，本就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