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岭风情录|长河流月:戏事

戏事

长河流月

前些年,在镇政府的大会议室,有一台文艺汇演。突然,听报幕人说出了母亲的大名,我不禁,暗自“妈呀”一声。这个老太太,竟瞒着我,以老年大学学员的身份来参加演出。
只见她:穿红挂绿,稳步上台,一手打着竹板,一手持碎嘴子(演唱时打节奏的小板),唱起了快板书——《韩州赞歌》。“正月里来是新春,咱们韩州景色新……”不仅自编自演,而且唱腔采用了二人转《小拜年儿》的曲牌,可以说是有板有眼,别具一格。过后,她不无得意地问我,“你老妈唱的还行吧!”对戏这么痴迷,也真是服了她。
记得我家搬到韩州后,最先买的家用电器,就是一台“美笛申”牌录音机。比整天做广告的“燕舞”还贵不少呢。只要一有空,母亲就让它咿咿呀呀地唱。什么《回杯记》《马前泼水》……她总是听不够。等有了电视,她更是把吉林台的东北戏曲频道牢牢看住,雷打不动。
她喜欢看戏和唱戏(没有搭档,她只唱小帽),这与老家招苏台是分不开的。近日,我和她有几次对话,包括这个大风呼啸,干不了啥活的上午,说的都是当年的戏事。
“招苏台啥时候兴起唱戏的?”我问母亲。
“那儿与吉林梨树交界,很早就有唱戏的风俗。屯里的人都能喝咧几句。但要说真能上得了场的,几乎都在老孙家。”我一和她唠这个,母亲马上就来了精神。
孙家最早的当家人,单名一个逸字。他是母亲的姑父,也是当时的大队书记。他会说大鼓书、弹弦子、拉二胡,仿佛全才。在他的熏陶下,他家的七个儿子,四个女儿,个个都会唱戏。
“那谁唱得最好呢?”我有些好奇。
“唱得最出众的,要数你大舅青臣,之后是二舅青良和小姨美蓉。”母亲说,“你大舅不仅会说大鼓书,而且年少即走南闯北,同当时梨树县地方戏队的董孝芳老师等人都很熟悉。”她娓娓道来。
这个大舅,身负家学,又广结名师,老早,就到韩州的庙头茶馆说书卖艺。而且,所有的戏,他都会唱,什么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皆熟烂于心。早先唱什么《夜宿花亭》《水漫蓝桥》……。而他与外乡贾春玉唱的《大西厢》,最是有名。“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只要他们一开腔,台下就鸦雀无声。春玉的音色柔而明亮,大舅的唱腔则郁而沉雄。舞台上,二人绸扇舞动,水袖翩翩,兜兜转转,顾盼间,自是一点灵犀。在乡公社汇演时,曾多次技压群雄,获得极高赞誉。
我对大舅,还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面庞方正,微黑,说话沉稳,颇有长者之风。由于大舅喜好交朋靠友,那些昌梨两县有些名气的民间艺人,时不时就会聚到招苏台,找他切磋技艺,一时间,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但是你老头姥一听到他家唱戏,就愤恨地骂,说这家人没正经事。十几口人,住三间小房四铺大炕,不知道上火,还一天天地穷乐呵!”母亲笑,“可是他谁也挡不住,没人听他的。”
母亲那时只十一二,每天一放学,吃个地瓜或土豆,就跑去大舅家。有时,甚至随着屯里的人,趟过招苏台河,到梨树太平山等地去看大舅他们唱戏。
那时生产队活多,唱戏总在晚上。舞台就设在二十八拖拉机的车斗上,两侧挑起火把,照得亮亮堂堂。引得蚊虫嗡嗡地飞来。下面,挤满了三乡五里的男女老幼,虽穿戴都不咋地,但个个脸上都挂满笑意,就像过年一样。“那时也没啥看的,别说电视,连个电灯都没有呢!”她补充说。
我那二舅清良和小姨美蓉,哥俩搭成了一副架,《双锁山》《五家坡》《井台认母》等曲目,是他俩的咱手好戏。清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美蓉,人若其名,虽生于穷乡僻壤,却也如盛开的桃花,有着姣好的姿容。她从小就聪明乖巧,但不知啥原因,一直吃素,同哥哥们外出演出时,也只吃鸡蛋扮酱,受不得半点荤腥。
后来,戏班子再排戏时,就转到我老头姥家来了。老头姥家的五间大草房,比青臣大舅家那可是宽敞多了。老头姥尽管看不上唱戏的,但这次却并未阻拦。因为排练的是村史,是政治任务,掂量好轻重的他,蔫蔫地待在一旁,不再作声。
青臣大舅不仅会说书,会唱戏,还能自编自导,这部长篇大套的招苏台村史,就是他精心创作的。唱腔采用的曲牌是“悲柳”。大舅在戏里扮演受压迫的贫农老宁头儿,他带着白胡子,嘚嘚瑟瑟出场,开腔唱道:“北风透骨阵阵寒,浑身疼痛难动弹。前天把我抓到霍家院,一进门就像进了鬼门关……”果然声声悲凄,字字凝愁。“那唱得老好了,老多人都给唱哭了。”对我们唠叨这些陈年旧事,总像有些心烦的父亲,竟当啷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母亲哼笑,嗔怪地瞅他一眼,“你不愿意让我们讲这些,怎么还来插话?”父亲讪讪地笑。“这人老可恶了”,她又加上一句。
母亲接着讲,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青臣大舅在四十来岁时,竟不顾背负流言蜚语,与同他唱戏的贾春玉,双双背叛自己的家庭,私奔去了黑龙江。在招苏台可谓轰动一时。他们在那边以卖艺为生,并且生了一个儿子,叫成武。五六年后,因为分地,春玉回来起户口。结果,被娘家人扣住,她再难逃出。一段情,未能如大西厢里的张生与崔莺莺,终成良缘。而是真真如水漫蓝桥,无从再续。大舅只好带着成武回来。从此绝口不言戏事,直至郁郁而终。
“在招苏台,自你大舅出走,戏班子就黄了,没有人能操持了那个事。”戴着老花镜的母亲有些伤感。正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多少事,就如高天上的云,说来就来了,说散也就散了,那般迷幻而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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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e Author

长河流月,本名郭卫东,铁岭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辽宁作家网》《辽宁职工报》《铁岭日报》《柳州日报》。2015年小小说《莲儿》获得铁岭“荷出此言”征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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