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1】从慈禧到“清流”:同光中兴中的“声”与“色”(王维江)
[摘要]中兴时代的官员是需要宣泄快感的。带给他们快感的是京戏及其名角儿。皮簧是声,名角是色。由于法律严禁宿娼狎妓,官员便以狎优为替代品。最高统治者慈禧喜好京戏。本为寻常的耳目之娱。但官员则借助于“上有所好”,不断将精神层面的娱乐向物欲层面转变。从同治皇帝到王公大臣。从封疆大吏到以年轻的翰詹词臣为主体的“清流”们,“选歌”为表,“征色”为实。绕过律例的约束而合法腐败。以声色为媒介而夤缘攀援。这是纵情声色的实质。尽管“清流”以其文学才华为狎优贴上了风雅的标签,将燕饮赏戏和问学议政混为一体,形成了京师官场的新风尚,但风尚的背后,仍掩盖不住法纪松懈、人心无定的新现实。中兴的同光。也是“声”与“色”的同光。
一、慈禧与京戏
从清初诸帝到同冶幼主,文本上的严防声色诏令,从未有过间断。煌煌《大清律例》,厉禁文武官员“娶乐人(妓者)为妻妾”、严惩文武官员“宿娼”,哪怕“挟妓饮酒”,律亦不许。这也就是说,狎妓狎优,宿娼纳妾,都在严打之列。其效应,自是不坏。如果皇帝不带头破坏规矩,清代官场要比以往干净许多。然而,那位风流天子乾隆开启了清代放纵声色之风。这股风气至咸丰达到高潮。咸丰帝本人“以醇酒妇人自戕”。表征出宫廷以声色废政务的高度;而外臣“挟优宿娼,日夜纵酒”的狂欢场景,又呈现出其的广度。
作为咸丰的遗孀之一,慈禧应该深知声色对政务的危害;作为年轻的女主,她宫闱严谨,政务不废,也有能力整饬积习。奇怪的是,正是在慈禧实际秉政的同光两朝,轰饮征歌反而愈演愈烈,狎优狎妓成为不合法下的“合理”存在。
一切都是源于慈禧的个人爱好——她是个戏迷。最高统治者爱看戏。看戏就不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娱乐享受;女主沉醉京剧皮簧而不能自拔,便引发了整个官场娱乐消遣趋向的转变,进一步引发了官员交往奔竞方式的改变。同光中兴,首先导致的竟然是声色之兴!这恐怕是喜听京戏的慈禧所始料未及的。
清代供男性享乐的,有妓,还有优,妓为女性,优为男性。女人的身份,杜绝了慈禧狎妓宿娼的可能性;要有,也只剩面首一途。慈禧不置面首,那么,看戏赏优,就是很正常的有声有色的耳目之娱。对于二十六岁就守了寡、同时又登上权力顶峰的慈禧来说,看戏,是一种娱乐;与优的近距离接触,则是一种享乐。享乐而不加节制,必然引人瞩目,带来官场娱乐的新风气:
自慈禧秉政。乃大变其例,一月之中传演至数次之多,并自编《小梨园》一部于内教坊。慈禧观戏处名“阅是楼”。在“养心殿”右,距慈禧寝官约数十步。……厅廊四壁被以金色缎,录《万寿赋》,字如胡桃大,皆南书房翰林手笔。
其实,康熙、乾隆已经为皇家娱乐设立了一套制度:“南府”——作为政府部门正式的戏曲管理机构,“内学”和“外学”——即太监戏班和外边召进的优伶——定期为宫内演出。道光改“南府”为“升平署”,咸丰因国难而削减“外学”规模。多少年来,帝王之乐,都是在有组织有纪律的体制内进行。慈禧好观剧本无可厚非,祖制在前,不算逾越;再说呢,皮簧二调的风头逐渐盖过雅部昆腔,这也是民间娱乐的趋势。慈禧利用“外学”力量推动官场欣赏趣味由雅向俗的转变,多少也算是顺应民意之举。
问题出在“大变其例”上。追溯“大变”的源头,始于咸丰十年(1860年), 慈禧酷嗜俗乐,
“取都中各戏班角色之佳者,使之授其技于内监,而美其名日教习”。到了光绪九年(1883年)和光绪十九年(1893年),慈禧又两次变更康熙帝的规矩:“盖自光绪九年恢复民籍教习后,演戏始繁,但仍只挑选数十名辈。进内应差,迄十九年六月,更有命外边全班人内承应之例。”
将整个戏班召入宫内,这是对康乾“南府”制度的根本性变更。清代重祖制,破坏祖制是要担负巨大政治风险的。垂帘听政,已经破坏了一次祖制,为了大权在握,慈禧不得不如此;而仅是为了耳目之娱,再次破坏祖制,就有些不同寻常。作为枢臣的翁同稣,已经感觉到这一异常:
自初五日起,长春官日日演剧,近支王公内府诸公皆与。医者薛福辰,汪守正来祝,特命赐膳赐观长春之剧也。即宁寿宫赏戏面中官搋笛,近侍登场。亦罕事也。此数目长春官戏八点钟方散。
此为翁同稣在光绪十年(1884)的一则日记。该年他还多次记到慈禧看戏,字里行间,颇有微词。这一年。中法危机逐步加深,兵戎相见之势难免。而此时慈禧正忙于张罗五十岁的万寿节庆典,庆典的重点,正是外班的京戏演出。好热闹的慈禧,不甘一人乐,于是广召王公枢臣同乐:
查内务府关于在宁寿官听戏的王大臣名单,光绪十年十月初一日由妻事处抄出,九月二十日奏准,十月初八、初九、初十、十一日进宁寿宫听戏的王大臣。东边照料有:悼亲王、醇亲王、惠郡王奕祥、载澄、载滢、戟澍、奕谟、溥伦、载泽、溥侗、礼亲王世铎、壤勒和布、阎敬铭、张之万、许庚身、灵桂、恩承、徐桐、崇绮、毕道元、乌拉喜崇阿、翁同辑、松淮、孙家鼐、张家骧
……
名单实在太长,这里不作全引。过度谓之淫。慈禧的过度“耳目之娱”,虽尚不致引起宫闱秽乱,但外班名优宫内走红,同时意味着太监内班遭冷落。慈禧身边的内侍红人李莲英就以精通音律,“号称第一”。这是慈禧好花部曲调在宫内的效应,李莲英的走红,还有皮簧助力。现外来优伶势头大盛,自然招致包括李莲荚在内的太监内班的不满和怨恨,各种传闻相继而起:
慈禧既立光绪帝,权力浸炽,驯至公然与诸伶谈宴,恬不为怪,惟尚不敢使憨安知。……(慈安)既入,慈禧横卧榻上。一男子似伶人服装者,为之抚膺捶腰,意甚狎亵。
以京戏为媒介,与男性优伶接触,是女性最正常不过的心理。但宫闱之内年轻女主与俊美男优的周旋应酬,自然要引起人们过多的联想。上述引文所描述的情形,是否为受冷落太监的造谣,已不可考。此文的作者许指严曾为南社会员,晚年卖文为生,其政治态度和经济状况,决定了他所描述的晚清掌故,很难保持客观中允的立场。传闻在民国的继续,就是慈禧不断被丑化的继续:
她爱看的戏,大部分是低级下流的淫戏。……这些戏,如《翠屏山》《盘丝洞》,并不全是坏的,但慈禧只欣赏其中色情的表演,只要演员对其中低级下流的语言和动作表演得越露骨、越细致她就越高兴。
此文的作者为20世纪30年代的鸳鸯蝴蝶派作家冯叔鸾。引文内容的确如“鸳鸯”与“蝴蝶”,不知从何说起。民国时期报刊杂志界普遍存在的晚清掌故热,推动了作家的文学想象和编造热情。其实慈禧看戏只“选歌”而未“征色”,或者说是重艺轻色。从现存档案看,慈禧在光绪前期首次传差进宫的名优,李燕云二十四岁,陈得林(德霖)二十九岁,时小福三十八岁,孙菊仙四十岁。杨月楼四十岁,谭金(应为鑫)培四十二岁——如果是为了“征色”,慈禧所选的,应当是二十岁左右青涩俊美的优伶才对。
再说,清官所演剧目有严格规定,也不容慈禧为所欲为:
在前清时代。凡淫靡斗狠各戏,均在禁演之列,其禁演情形,则定自道光二年。……余只存有同治二年内务府之告示两件,一系关于淫靡斗狠者,一系关于奸邪残忍者,均在禁止之列。
引文中的“余”,为京剧史研究权威齐如山。他收藏了由主管戏曲的内务府所颁布的两件告示,告示的年代:一为同治二年(1863年),另一为光绪二十年(1894)。这是京戏在京城走红的时代,也是朝廷重视规范和管制戏曲的时代。光绪年间的告示,明确开列了禁演的剧目:
梨园演戏,优孟衣冠。原使贞淫美刺,触目惊心,有裨风化也。如徽目中之逼官等戏,久经禁演。至如昆目中之所演建文逊国故事,惨睹、搜山、打车等戏,一并禁演。
娱乐而不忘政治,历代如此。与其说慈禧关注戏曲的移风易俗功能,毋宁说她更警惕戏曲特有的借古讽今功效。正因为观剧关乎政治,慈禧看戏从来都不马虎,而且越到晚年越认真,光绪后期京剧大腕如王瑶卿和杨小楼都有幸进宫当差,慈禧在享受“耳目之娱”的同时,还显示出丰厚的戏剧教养和才能。听到技痒难熬,甚至亲自动手改剧本、定唱腔。据孙菊仙回忆:
老佛爷(叶赫那拉氏)非常懂行,别说文戏唱错了听得出来。武戏少打几下,少翻一下,她也瞧得出,因此常有演员受责的事。
问题不是出在慈禧看了什么戏,而是慈禧酷好皮簧所引起的效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这是王朝政治源远流长的大传统。女主痴迷于京戏,王公大臣以及近侍书吏能不起哄跟进吗?当时在京的大名士、浙江人李慈铭,就观察到了这种异常:
都中向有梆子腔,多市井郡秽之剧,惟舆隶贾竖听之。一二年来诸邸有好之者,士大夫遂相率盛行,其价顿贵数倍,衣冠宴会非此不欢。优人益变其音为促急繁乱以娱众耳。其声噍杀以悲,非祥征也。闻道光以前朝士燕集。无不演昆腔者,后渐尚摊黄腔,谓之二簧,其音嚣俗,爨演亦恶。元、明院本已成雅乐,今则二黄为立部伎臭。风气愈下,即此一事,而变迁如此。
弃雅从俗,这是慈禧的文化程度所决定的。官场趋好,总是自上而下。先有王公“诸邸”的热衷,再有士大夫的“相率盛行”。“风气愈下”,李慈铭所指,还只是欣赏的“风气”,实际上官场逢迎的“风气”,又何尝不是“愈下”呢?而“非祥征”的异样感觉,似乎在预言即将到来的政治灾难。
感受到这一变化的不仅仅是来自南方、对昆腔有天然亲近感的李慈铭,比李慈铭稍晚出道的满族文士震钧,则发现皮簧、梆子的流行,已经从慈禧的内官蔓延到了整个士大夫圈子:
光绪初忽竟尚梆子腔,其声至急而繁,有如悲泣,闻者生哀。余初从南方归,闻之大赋,然士大夫好之,竟难以口舌争。
无论是南方人李慈铭还是北方人震钧,都流露出对“士大夫好之”的不屑和厌恶。但他们没有悟出,弃雅趋俗的娱乐选择,正好照射出捐纳和军功出身的各级官员的文化程度和欣赏品位;而唯上是从的官场积习。又将新宠皮簧二调迅速推广到官员的日常娱乐之中。慈禧的个人享乐口味,竟然影响到整个官场士大夫的趋好。
二、同治帝的声色生活
在慈禧的熏陶下,同冶也成为花部曲迷,这是京剧史已经认定的事实。而成人之后的同洽,带着青春期的叛逆精神,由好皮簧而狎优伶,由狎优伶而养成断袖之好,这是慈禧所始料未及的:
又花旦某。具国色,某御史姬之甚。一日,穆宗召花旦入官已数日矣,不令外出。某御史遂折奏至尊不应与优伶戏,穆宗于其折上批狗夺骨头,其言也丑云云。盖穆宗亦知御史之媛某旦也。
这仿佛是宋代徽宗与周彦邦。君臣醋”一幕的重演,只是狎妓狎优的法律环境和君臣的文学修养有所不同,与宋代相比,同治帝显得过于直露和粗俗。正因为没有艺术情调。同治的叛逆就变成了赤裸裸的纵欲:把优伶请进来,着夜行衣走出去,宿妓狎优,如家常便饭。乾隆偶尔出宫冶游,民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同治频繁光顾下等妓院,把冶游的成果——梅毒——也带进了紫禁城中。官场无人敢言,个别人只好私下发点感慨:
“弘德殿,广德殿,德行何居?惯唱曲儿钞曲本;献春方,进春册,春光能几?可怜天子出天花。”指王庆祺也。庆祺之召入弘德殿,外间传言以尝在广德楼歌院唱曲,遇穆宗微行识之。又素与内监交结,遂得供奉。惟日写里俗曲本进御,且时以市画春册献。既圣躬不豫,人无不归咎庆祺者。
同时代人李慈铭的记载表明,同冶帝的堕落,是从享受“唱曲”——皮簧二调——开始的,
“声”为诱饵。“色”是正果。既然皇上有此一好,翰詹词臣就觅得拍马的途径,文学才华自然也就用到“写里俗曲本”上了,接着再献“春册”。于是,从广德楼到弘德殿。王庆祺一步登天,升官的奥秘就在于此。
皇帝的老师竟然导天子以淫,这算得上是天大的丑闻了。从乾隆到嘉庆,尽管狎妓狎优之风不断,但作为文学精英和公辅储备的翰林尚不至于闹出大的生活丑闻。翰林的声色享受,要顾及法纪约束。还要兼具文士雅趣,他们绝对不会涉足下等娼妓麋集的八大胡同。王庆祺导淫事件表征出,同冶朝的法纪松弛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妓优双狎,一堂同欢,反映出声色享受的狂热程度。王庆祺在声色场所邂逅皇帝并得不次之擢,当然不能作为“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例证。恰恰相反,它所指向的,是庸才夤缘奔竞的事实:在职位紧缺、仕途拥挤的同冶朝,官员的升迁已不再单凭文学才华和政治才干。
王庆祺并不具备政治和文学上的优势。同冶五年(1866年),身为翰林院检讨的他在翰詹大考中位列三等,被罚俸半年,就是明证。但他的两大优势。却是可以傲视同僚的:“美丰仪,工度曲,擅谄媚之术。”在一个皮簧二调风行的时代。“丰仪”和“度曲”都是夤缘进取的绝佳条件,更何况此人还兼具“谄媚之术”呢!这就不奇怪,王庆祺竟然在翌年获膺湖南乡试正考官。更令人咂舌的是,同治十三年(1874年),王庆祺终获弘德殿行走之差,名列担当同一职位的翁同稣之后。
优伶只会唱曲,写曲还得依赖文学侍臣,所谓“顾曲者亦多文人雅士一。说得就是京剧走红宫廷之后,文人雅士跟进献曲的情形。官场如戏场。官员如倡优,历史总是重复出现惊人相似的一幕。王庆祺给天下官员和士子的示范效应是:欲升官发财,要走捷径。
王庆祺与同治帝故事反映出新形势下声色追逐的新特点:狎妓的粗俗化和甲优的精致化。换句话说,狎妓成为粗才俗吏的宣泄渠道,狎优则成为词曹清秩的特别爱好。这里,既有政策上的考虑
——狎妓毕竟违法,还有情趣上的追求——唐宋官人文士的风流倜傥仍然是晚清翰林企羡的对象。
“清流”热衷狎优,即是这个道理。
同冶微行冶游引发的病和死,无疑是给“中兴”招牌泼墨涂黑。如何遮掩此污点,并力争把污点修饰为亮点,就成为摆在慈禧面前的难题。目前学术界对同治死于梅毒还是天花尚有争议。可能性非常大的是,慈禧有意将亲生独子冶死了。这是无可奈何之举,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帝家丑尤其不可外扬,天下耳目更需努力掩盖。慈禧不来掩盖,谁还敢掩盖?谁还有能力掩盖?
既然要掩盖,行事就不免心虚,躲躲闪闪。同治死后,王庆祺立遭整肃:“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可是,他被革职的理由,却与同治的病与死无关。这是官场惯用的掩盖真相的手法,也说明积习已久,难以扭转,朝廷的本意,只在掩盖真相,无意整饬吏治。于是,在同冶皇帝死后,甲妓狎优之风未见熄灭,相反愈来愈炽,至于光绪,伴随着“清流”在政坛的崛起,官场又掀起新一轮的声色征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