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与火及野人

旧历的新年终究是像新年。新年的天空被冲入云霄的爆竹撕成红屑,鞭炮的红一丝丝爬入人的眼目,像是红色的血丝。染红了野人的脸膛。红得炸裂,成为一片片浆果,落红,呛人的白色云烟缭绕。

野人岛上,从早到晚擂鼓一般咚咚锵锵地响着鞭爆。而一到晚上,密密匝匝的爆竹如雨如鼓槌一般捶击着天空。每逢爆竹响起的时候,野人们就乍起胳膊,尽情地欢呼,愉快地跳舞。野人的胳膊像是飞鸟的翅膀,他们挥舞的力度如同王羲之遒劲有力的行书。每年这个时候,野人们都燃放着鞭炮,并听闻着爆竹的声音,也就随着疯狂地跳舞,一直跳到口吐白沫。像是间歇爆发的癫痫病。

一个名叫星期九的野人坐在岩畔,他自问,为什么他在别人快乐的时候总能感到落寞,为什么他总想找一个人说话却总是找不到。他看着檐边一盏旋转的灯笼,像是不休的欲望之灯,穿梭在无边的黑暗与绚烂中,闪耀着除了光以外的全部,它的光的存在就是为了否定光。完全没有这样一回事。他感到彷徨与落寞。如同一把刀寻找锋利的影子。他举起一块石头朝远处扔去,石头像兔子一般朝前蹦跳而去。

篝火燃起来了。火红的花蕊绽放出飘渺的光华。跳跃的火光灼人地闪耀。火并不徒自燃烧,而像是孕珠之蚌一般在内中藏有事物的本质,但那本质究竟是什么,他也无从知晓,仿佛一个紧攥在神手中的秘密。神从不轻易示人以秘密。火焰仿佛要脱离火,如同空脱离天空。火焰仿佛金枪鱼一般向上奔突,跳跃,被风鞭出火星。火的弧线是火的毛发,金丝一般耀在空中,像是打铁时砧板透露出的铁叶的变形。火蒺藜滚宕周天岁月。纣王之火,烈士之火,妖术之火。是妖人的仪式,从烟囱中飘出而被风吹得歪斜的信仰。

火是悲欢离合,火是一生岁月。

野人一家都簇拥在桌子旁,他们是在一个方的形状中,一个象征着大地的桌子上。桌上摆着五彩缤纷的菜色,油炸野人腿、红烧野人肉、辣人头、醋腌人肉、水煮人肉、盐酥人、人面桃花、铁锅焖面、石锅拌饭……一顿不吃人就饿得慌,野人这样说。野人的嘴角流出殷红的血,伸出舌头舔了舔将要流到嘴边的一滴。人肉来自于另一个部落——随人氏战败的俘虏。因为带着征服的快感与战斗的仇恨,所以大家吃得格外香甜。身上都油津津的,仿佛在油锅中涮过一般。那是水所难以洗净的,而只能依赖于岁月的善意。

星期九听着纷纷的爆竹的声音,感到新年就像一个打包好的礼物。但他并不想解开它,因为打开后就会失去对内容的想象的乐趣。打开后还可能什么都没有,或根本没有包裹,就连收礼物的人也是不存在的,星期九喃喃地说,就连我,也是不存在的。我到底是什么呢。我是零。我是悖论。我是壹加壹等于壹。

吆五喝六的声音穿过酒杯,像是藤蔓植物或是水漫过耳孔。仿佛沙场征战中丝线穿着的那么多耳朵。穿过九曲黄河一般的肠子以完成轮回。天地是一场轮回的盛宴。无间道。

只有天才才能在欢乐中看见悲伤。星期九自忖。在汹汹然的欢乐中,他像一个绝缘体一样,不仅没有感到分毫的快乐,反而味出一丝凄凉。如果欢愉没有悲凉做为基柱,注定会轰然倒塌的。但大多数人只看到了表层的欢愉,而他一眼看穿了其败絮的内质。但他悲天悯人的习性使他三缄其口,而更重要的是,即便他说出来,人们也无法理解他的说话。最后只能自己吞咽先知苦果似的悲哀。

半人马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将一杯红酒递给他。半人马说,你知道吗,新年就是这样。你见到的就是新年,爆竹、火焰、人的笑声,而不是其他什么。星期九喝了一口酒,他闻到半人马身上的酒气,看到半人马的眼睛今天有些泛蓝,知道他是喝多了。星期九将手搭在半人马肩上,说,我知道就是这样,总是这样的。就像我将手,一个桥梁搭在你我中间一样显而易见。

那些炽烈燃烧的黑炭,在火中沉沉浮浮,仿佛从火中升起。一抹抹外围的火光如黄油一般发出精纯而醇厚的光,而内中的火光如同太阳穿过纯然的黄金,淬炼出最纯粹最明媚的火。而在人世中,只有最为无私的情感才能与之匹敌。

星期九看着红色的火光,身体也仿佛为火所炙。他伸出双手,感受着火的温度。美丽的火,善良的火。火在燃烧着外物的同时,何尝不在燃烧着自己。他感受火如感受美人的皮肤。柔滑细腻。火仿佛也有自己的一颗跳动的心,在律动中发出无人索解的话语。

半人马一口喝尽了酒,斜躺在星期九身边,不一会就睡着了。星期九为他披上一张毯子。夜晚的节律与半人马睡眠的脉搏呈现同一的趋势,他的身体即是夜之海的河流。也就是说,人要了解黑夜的心跳,只消了解半人马的熟睡之时的脉搏即可。半人马身子忽而蠕动了一下,他含含糊糊地说起了梦话,他说,我听到了,听到了。星期九知道有时候人在睡梦中是清明的。于是他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马蹄杂沓,正由西而东。西面是随人氏,莫不是来寻仇,乘他们不备。那么多兄弟,有些仇不可不报。他急忙站起来,朝大帐中饮酒作乐的人们走去。当他揭开帘子,他闻到烟酒与淫荡的交杂的气息,像是八月蓊郁葳蕤的日光,人们都东倒西歪,袒露勋章似的肤色。他走过去晃了晃首领的肩膀。首领骂,能不能让人安歇一会。他真想捏起首领的耳朵往里灌一句脏话。

但愿远处的马蹄只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暴风雨将来的讯号。星期九想,与其清醒地被奴役,不如在醉中结束生命。他右手抄起一瓶未喝完的酒,左手拿起一个小杯。手一松,酒杯掉落在地。他清醒过来。他不能听任失败的发生,他不能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盘中之餐。他先是用残留的火种点燃四处的烽火以迷惑敌人,接着吹响了号角,醉中的人抬了抬头,又耷拉下去,他们觉得他就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他们捡起石块打他,他像猴子一样灵活地避开了。他们嘟嘟囔囔地咒骂他。他说,敌人来了,他们会将我们熬成汤的。他们似乎由于惊吓手指动了一下,但随即又不动了,因为他们毕竟没有看到一个敌人。为了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话,星期九戴上面具,操起刀,骑着马在营帐中间来回冲锋。杀啊。人们终于有了更大的知觉,有人甚至拿起刀冲了出来,但看到只有星期九时候,就愤怒地回去了,并告诉其它的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有一个小丑在跳踉。

星期九倒是宁愿是自己的幻听,也不愿意敌人的来到。但当他再次俯下身聆听动静时候,他听到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虽然天空的炮声依旧炸响,但还是不能掩住敌方的动静。他让人过来听。他们都摇头说没听见。一个说,或许是炮声所引起的震荡吧。

他有些困倦了。夜晚毕竟降临了。敌人如何有这样高的兴致呢。炭火火光光明浏亮,像是一块干净的玻璃。他渐渐接近火。他的手伸向火。火灼灼地燃着他的手与上面的经络。他闻到一股焦味,一阵灼痛让他的心底发痒,就像有人轻挠着自己的掌心。他急忙抽出被火烧得通红的手。

野人的头颅从桌子上滚落而下,酒从中洒落,那是被当作酒杯来使用的。他心里又一惊,知道自己必须守夜而不能睡眠了。忽而,他有些盼望他们的来了,这样就可以早早地厮杀,哪怕身死人手。因为他本身就是零,再失去也不过是零,像是不停钻过火圈的狮子。

他从营帐中走出来。夜色如同洗过的胃腔,清新而灼亮。马蹄声渐渐紧了,震得他的耳朵生疼。仿佛雷声滚过天空。他的眼里有明暗不定的惶恐。野人的歌谣,他突然想起野人的歌谣。他哀婉地唱着,像是雨从云的牙缝中挤出来。有一次他就是这样唱的,一只白狐从山上跑下来。白狐的毛色光鲜亮丽,仿佛至今还闪耀在他眼前。他的声音越来越凄然,仿佛一束寒光,淌流在地面上。

一把火从天而降,像是一张网,盖住他的脸。他知道躲不掉的,因为那把火生来就是为了落向他。而且已经为时太晚了。他的眼睛闪烁如应急灯。需要有人蒙住他的眼的,因为他的手距离眼睛太过遥远。在火落下之前,他不能指望自己能够保全自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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