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夏天
这是最后的夏天,最后的长阳,最后的傍晚。
早晨,几个袒露上身,皮肤晒成抹茶色的工人推着装载着几根钢管的推车在路上走。一个工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再过几天就立秋了,立秋就不这么热了。
蝉用叫声撕着天空的蓝布。疲热的空气像纱巾一样柔软,云飘着飘着就睡着了。
边静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的胳膊被晒得红扑扑的,和被半袖遮住的上臂形成鲜明的对比。但她没打阳伞。作为一个女生,是很不寻常的。她穿着薄纱裙,耳上缀着明月珰,走起来一晃一晃地闪着银光。阳光炽烈。
采蘑菇的小姑娘。她这样想。汗水从额上流下来,她用纸抹了一把,纸湿成一团。在这个最后的夏天,她只想在天地中间好好走一走。她走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快。像一阵旋风。她的手软软的,像是一块枣糕。朋友们鼓励她要好好活下去。她知道这都是正确的废话,她也想要好好活下去,如果她没有被疾病判处死刑。
他们都在让着她,她能看出来。甚至包括夏天。她又想起郑华说的,边静,我们再去海边看一看吧。当时她并没有同意,海边就是那种去一次就等如去很多次的地方。无非是明朗的天空,层叠的海浪与游荡的海鸟。但现在想一想,去也未尝不可。
她已经给自己挑选好遗照了。如果她能作为嘉宾站在为她举办的葬礼中,看到自己从棺材里向自己招手,是多么神奇啊。
此刻她要了一杯奶茶。看着里面的服务员在机器中周转,他们也像机器一般。冰块泛着湛蓝的光,水从白铁壶里倒出,哗哗啦啦,听起来很好听。她要的微甜。奶茶的甜不是一下子就显露的,而是一点一点像是沙漏一般滴下来。在这样冷冷的甜意中,她仿佛与世界达成了某种共识,同意了之前没有同意的,理解了之前无法理解的。她深深汲取着仿佛从井底升上来的寒意,嘻嘻啦啦。她务必在夏天之前与世界握手言和。就像整理好行李才能出门远行一样。不同的是,她这次要去一趟很远的回不来的地方。她尽可能地放下偏见,尽可能地变得善良。
郑华追上来。他说,你也出来转吗。他本来想要吓她一跳的,但她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回过头发现了他。她点点头,她感到有些累,也许只是她想象中的累。因此不说话。郑华说,你要去哪里,我们一起吧。两人一起向前走。郑华不时用眼瞥她。她只是低着头,刘海垂下来,像是冕旒一般。郑华握住了她的手,两人走到一家川菜店,点了几个小菜,猪肘子、水煮肉之类。边静的眼光一直向外飘。郑华说,这时候下一场雨是好的。是啊。边静觉得开口也不是很费力了。于是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下雨天穿行吗,那时候你就像一个不更事的孩子。你专门往水深的坑里走,溅了一腿泥。在路上,还有那么多灯光,从一座座格子状的房子里涌出奶黄色的光亮。那里面一定很温暖,我猜,想一想都觉得羡慕。有时候真想变成一只飞蛾,就为了一刹的光明,也是值得的。后来的雨似乎都不像那天那么大了,是啊,我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但我们却在外面,拿了一把不大的油纸伞。把全身都淋湿了。水珠一串串地往下滴。回到家后冷得发抖。第二天就感冒了。咳咳,她停下来。低声说,真奇怪,天空这么晴朗,我们却说起了雨。郑华吃了一口黄豆芽,笑着说,有一段时间,和我同住一起的人每天早晨都会问我,是下雨了吗。我说不是。那是空调的响声。
光影微妙地移动,仿佛一个想要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的贼。是的,时光就是贼,它们毫不留情地偷走了人们的青春岁月。
饭店里的人来来往往。像是被大风吹来吹去的埃尘。边静说,说起来,那次我们一起看电影,看到一个很感人的情节,我听到你翕动鼻子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哭了。原来你是感冒了鼻子不通。郑华笑着说,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我现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哭了。边静说,那么你不就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就像望夫石一样。郑华说,还不如做闺中怨妇呢。
他们谈了很久。她很有些激动,脸上透出红晕。她想自己早就想说很多话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而郑华,他似乎是一个解人。他能够领会她切合实际或天真烂漫的想法,他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这大概在于他们有过共同的经历。他们曾一起登过山,看过海,去过沙漠,玩过蹦极。有时候他们比对方自己更了解对方。而如果两个人之间沟通困难,想必不会有很大乐趣。
出来时候,天已经有些黯淡了。两只猫躺在灰色台阶上,一起侧起身看着他们。一只梨黄,一只黄白相间。做一只猫也是好的。边静说。猫也有猫的苦恼。关键不在于做什么,而是你的心里想什么,如果你也想猫所想,你就会体会到猫的快乐或难过。
两人走到立交桥的桥基下。车辆贴着桥柱驶过。立交桥底幽黑而空洞,像是黑暗的变奏曲。边静的情绪忽然变得很坏,就像写好的作业被撕去。这种情绪越来越重,她越来越懊恼,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甩了甩手,向红灯闪烁的对面冲过去。郑华拉住她的手,像拉住将要断线的风筝。你要做什么,边静。她歇斯底里地大声说,不要拦我,我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只想求个痛快。他拦住她,像是老鹰拦住小鸡。她的动作相当滑稽,在那几十秒红灯映照中,她像是足球运动员想要突破防线一般左冲右突。左踮脚,右踮脚,她的头明显地高过了他的胳膊,又被胳膊盖过,她想要咬他一口,但他灵活地躲开了。她又用头撞他的胸。他的胸像是石头一样坚硬。她被反弹了回来。
他仿佛很乐于玩这种游戏,脸上泛起了童年回忆似的遥远笑容。他似乎在说,这局游戏中,你是赢不了我的。
两人都没有留神,一辆车飞速驶来,仿佛一条突然窜出来的狗。一条十恶不赦的狗。
郑华被车撞出五米远,头向后仰,两只胳膊哀婉而无力地做出拥抱的样子。乓的一声,很沉重地落在地面上。啊,边静的叫声仿佛一本书的装订线,装订在那个夏天的傍晚。
还没到医院,郑华就停止了呼吸。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口中冒着血,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到家中,边静疲倦地睡着了。在梦里,他告诉她要好好活着。不要放弃生的勇气。而且她会活得很好,因为他已经向地府的人求过情了,只要她烧足够多的纸钱,那么她就可以长命百岁。梦中的他穿着红色条纹衬衫,一如两人第一次看海模样。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他说他一直喜欢她。他希望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她能照顾好自己。她哭泣着从梦中醒来,泪水沾湿了鬓角与枕巾。
正是午夜时分。她拉开窗帘,看见外面飘着雨丝。她推开窗,一股泥土的腥味飘进来。下雨了,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后是哗哗啦啦的大雨。大雨锤击着地面,咚咚咚,她仿佛听见敲鼓的声音。
她推开门,站在台阶上。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冲出去。冲开肆意飘洒的雨滴。在雨中凝成一个狂奔的人形。她漫无目的地跑动,水花顺着她的脖颈、发丝、衣服流下来。开着红色远光灯的车辆驶过时溅起巨大的水花。而这样的光亮在雨中显得模糊凄迷。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脸上冒出白蔼蔼的热气,仿佛在与无边的寒意抗衡。她跑过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便利店,麦当劳,跑过已经关闭的水果店,超市。一辆车驰过来,差点装在她身上,司机骂,找死啊。她忽然想笑,说我就是找死啊。她像是黑暗之子,在雨接连不断的袭击中狂奔。
为什么她忽然会那么任性,为什么被撞死的不是她,为什么他对她那么好。她终于跑累了。她停下来,坐倒在路边的小石阶,失声痛哭。眼泪慢慢淌干了,她依然哽咽不止。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悲痛,她的身体不停地抽搐。
雨越来越大了,路上的水哗哗地流动。她仿佛再次看到了海。这时她还看到了郑华,他的身体是黑白的,但她知道他还穿着那件红色条纹衬衫,她走过去,拉他的手,但总也拉不到,仿佛浮动的影子。他向她笑了,他的笑温暖而腼腆。
她的头发浸湿在水中,有丝丝缕缕的发丝漂了起来。
这是夏天的最后的雨,这是最后的夏天的雨,这是雨的最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