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拥抱生活
你们应该去世界各地走一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的老师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其中闪耀着无数交叉的小十字光芒。一个学生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抬起头问同桌,什么,去厕所走一走。于是他举起手,老师问做什么。他说肚子痛,要上厕所。老师点头应许。他捂着肚子跑出去。但当他走回来时候,发现门是锁着的,他敲门,大声呼喊,没有人应答,他抬起头看班牌号,也没有问题。他透过玻璃与蓝色窗帘望向教室,里面没有人。他继续向前走,发现大家都坐在隔壁教室里。他推开门,喊了一声报告,老师面露微笑,似有意若无意地轻轻招手让他进来。他进去,坐在教室里,感觉教室其实只有他一个人,老师的话显得空寂而冷漠。他对老师说要出去,出去之后发现教室坐落在悬崖上。回头看,教室也不见了,只有空空荡荡的一座悬崖,浩浩荡荡的风吹过来,下面是无尽的深渊。这时,他发现自己误入了一个时空的岔道。好像火车错轨一样。
在没有错轨的时空里,胡老师讲了一会,抛出一个绣球一样的问题,让学生们讨论。她在讲台上来回走动着,将木质讲台踩得咔咔作响。而后她走下去,她的脸时而像是天空一样笼罩在学生的上方,时而又像移动城堡一样移开。慢慢地,移到高远的天空之中,变成一轮散发出晶莹光芒的白玉盘,所有同学都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之中。她的话语变得渺茫,像是水一样无色无味。学生们抬起头仰望她,她的面容已经模糊了。有人说,看我们的老师飞得多么高又多么远啊。或许她在笑呢。她的笑就像月光的清辉一样洒下来。
有一天,胡老师开始讲题,她指着幻灯片说,现在已经开始使用这种题了。站在讲台左侧的她用左手掩住嘴,斜睨着眼,好像在观察同学的反应,向学生笑着说,这题好无聊啊。大家也觉得这题无聊了,都不看题,自己看别的书,或者写其他的作业。有一些人开始解答。胡老师对大家说,有些问题是注定没有答案的。一个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我知道它的答案是什么,是无穷。另一个说,是时间。还有人说,是π。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是一个好词。她得意地笑。而后说,其实这并不值得笑,我只是做出笑的表情,发出笑的声音,其实我根本没有接触到真正的笑的分毫。和这道题一样,虽然我可以有一百种解法,但我根本没有触及到这道题的本质,我只是在围攻它,但从来不能攻克。有的学生听不懂,露出傻笑。但他们承认她的话。他们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但有学生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老师,就像射箭一样,只要一次射中靶心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反复去射。一道题也没有必要反复去解。胡老师说,你的意思是人也只好活一次,不能死而复生,生而复死。那么,你怎么看《牡丹亭》,你怎么看《离魂记》。一个学生站起来说,老师,我忽然想到,人就像在地球上的水一样,可以蒸发成为水汽,又可以凝结成冰块,人也是这样,可以变成神灵,也可以变成鬼怪。如此循环往复,永远没有止境。老师满意地点头笑着说,你的想法很独特。有同学赞成他的想法吗。学生们都犹豫着,一些学生举起手来,另一些没有举起来。胡老师说,那么,没有举手的人是不赞同了。放学时候,这些同学都被留了下来。反复读一篇课文。背会了再来找我,胡老师说。
一个学生说,我只看到一双鞋在向我移来,我吓了一大跳,慢慢地才发现是我们的胡老师。一个说,我总是听到狐狸的叫声,我看我们老师长得那么妩媚,就像狐狸一样。谁要是和她对视,就会被她迷住。她该不会是狐狸的化身吧。听说狐狸有九条命呢,我们的老师不会也有九条命吧。我们的老师有一万条命。又一个说。
老师反复地翻一本书,她一边翻书一边嗅着书页的味道,一天她对大家说,这本书的书页上有沁人心脾的东北大板雪糕的味道。她说,我不止一次想要吃了这本书。在此之前我已经吃过很多书了。我总是忍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老师红色的舌头舔着嘴唇,而后轻轻咬住自己的舌头,好像在品味自己的唇膏。
有学生说见过胡老师吃书,就像吃薯片一样,咔咔嚓嚓地,有滋有味地,吃完后的纸屑粘在嘴角,用纸巾擦去。
学生不再交作业,他们害怕自己的作业本被老师吃掉。岂止是作业本,一个学生说,连人都会吃。上课时候,大家不再敢正眼看老师,都低着头,身体瑟瑟发抖,为了控制自己的身体,不得不将身体全部压在桌子上,桌子腿在吱吱作响。写的字都是歪歪斜斜的,如同被风吹乱了笔画。但老师总有办法将学生们的作业拿到手。当大家都找不到作业时,课代表忽然发现,作业本整整齐齐地摞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胡老师说,多写作业是好的。她判作业时候,将所有作业都摊开,散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而后在上面画谁也看不懂的符号,一些作业就会飘到空中,一些作业开始自燃。
课代表每每感到胆战心惊,他们感到在胸腔里跳动的仿佛不是心脏,而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他们不敢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只是贴在门口的玻璃上,倒映在上面,像湖面上的两个影子,在微风中来回簸荡,像两根水草一样柔弱。门忽然打开,他们吓得跳起来,像兔子一样跑走,边跑边回头看,没有人出来。两人身体前倾,一步一步地在走廊挪动,为了不发出声响,他们都脱了鞋,轻轻地走着。他们的心脏像是坏掉的钟表一样,心率忽快忽慢。忽然,墙上的钟表开始大声地叫唤,从一个办公室伸出一只手,传来一声尖叫,一个看不到脸的长发女子在他们眼前飘荡。他们吓得落荒而逃。啊,声音在墙壁之间反复反射,回荡在整个走廊之中。
当他们回到班里时,发现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胡老师说,不写作业是不好的。她让几个人站起来。给每个人一本练习册,让他们吃掉。他们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塞入口中,吃得直打嗝,眼里滚动着热烫的泪花。老师问,像不像吃雪糕。几个学生点头。老师嘿然而笑,她拿出一根笔,往学生身上扎。学生疼得直掉眼泪。老师说,扎在你身,疼在我心。我的心好痛。她捂着自己的心说,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感到万箭穿心。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课代表引咎辞职。
你们说,我们的老师是不是狐狸变的,学生们低声地说。她姓胡,而且越看越像狐狸。他们的声音像蛛网一样来回漂浮,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每天都有人请假不来上课。座位上的空缺如同口腔里牙齿掉落后留下的空洞。老师坐在其中的某个座位上,假装自己也是一个学生。在上其他课时候,她还被其他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她说,我喜欢回到从前的感觉。老子不是也喜欢小国寡民的状态吗。人要回到动物中去。地球是一个动物世界。从前慢。扬州慢。
我在她的办公室的一个柜子里发现了一件人皮。一个学生说。她披着人皮为我们上课。但当下班时候,她就脱下人皮,奔回自己的巢穴,比汽车还要快。下班时候,人们往往看到一个不停跃动又疏忽不见的断点,好像飞机飞过的痕迹。
她对一个学生说,我赐给你一丈红。一个女生被掀翻在地,两个总务处的师傅将她按住,另一个师傅用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生腰部以下的位置。女生叫声凄厉悲切,数次昏死过去。直打得双腿血肉模糊。校医过来,说,打得太惨了。医生忙着擦药水,用纱布包扎。以后人们就看到一个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学生。学校为了安抚她,给她做了一副金轮椅,还为她颁发了身残志坚奖。
胡老师让一个没有完成任务的学生去办公室,学生吓得脸色铁青,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办公室的。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老师给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说喝下去。他接过杯子,手抖得厉害,像筛糠一样。恰好这时候窜进来一条狗。狗的舌头伸得长长的,学生的腿被撞了一下,惊吓得跌倒在地,酒洒在地上,狗舔了两口就倒在地上,口里吐出白沫,眼睛翻白。学生拔腿就跑,但没有门,四周都是墙壁。他不停地撞墙,坐在墙角,眼里直冒金星。老师慢慢地走过来,学生缩成一团。老师说,你为什么显出害怕的样子。我不会伤害你的。学生嗫嚅说,老师,门在哪里。老师说,门就在你的身后。他回头看,一个巨大的洞穴呈现在眼前。一阵风吹过来,他像一片叶子一样被吹了进去。
对于失踪的同学,大家像秋日的蚊虫一样窃窃私语起来。已经有很多同学失踪了,这不是第一个。一个说。可是为什么警察一点线索也找不到呢。说实话,我有一些怀疑我们的……
老师忽然站在一个学生背后,学生感到背后生出一阵凉气。一双手蔓上他的肩膀,像是藤蔓植物一样。他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看见,再回头,胡老师就站在他前面。胡老师笑着问他,你在怀疑什么。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吗。真的。
她穿着高跟鞋的腿不就像狐狸的腿吗,腿部上端是灰色的贴身打底裤,下部是黑色的高跟鞋。而且她曾经在运动会上跑得那么快。她简直要用四肢奔跑了。另一个学生说。该不会是狐狸精附身吧。那是一次盛大的运动会,在学生竞技的间隙,老师们也各展其能。在四乘一百米接力中,胡老师的身形快得就像一阵风,大家几乎看不到她的身体。
胡老师对着镜子化妆。她用唇膏涂抹着自己的嘴唇,让自己的嘴像花朵一样娇艳。她的脸上带着些自矜的颜色,好像经过了太阳的沐浴洗礼。一个学生说,老师拿的镜子里,我看到一张狐狸的脸,千真万确,上面有两只尖尖的毛绒绒的耳朵。但只是那一瞬。
我整夜整夜地听到狐狸的叫声,叫得很妩媚,就像小孩撒娇一样。一个学生说。我们的身边为什么会有狐狸。你们听到过吗。
传言很快就不攻自破了,虽然有一些人依然保持怀疑。几个同学说,他们看到下班之后的胡老师穿着灰色风衣脚踩高跟鞋走出学校,步声清脆悦耳。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转过两个街角,进入一个小区的某个单元之中。上班时候,胡老师又从单元里走出来。她微笑着和人打招呼,礼貌地对待老人与小孩,将捡到的钱归还失主,将不同类别的垃圾扔到不同的垃圾桶。具有数不胜数的中华传统美德,她仿佛是美德的化身。
在学校在体育馆组织的联欢会上,胡老师作为主持人登上舞台。她的声音如同蜜甜的糖浆,许多人融化在其中。胡老师说,你们有谁能听到一种天籁之音。大家都在台下喊我能。一片排山倒海的声势。大家觉得,胡老师并没有那么让人害怕,反而让人感到亲近。大家都可以围在胡老师身边,像围在火炉旁取暖一样,各自汲取自己的温暖与力量。在这一时候,大家都不觉得害怕。但大家在回忆起来时候,还是觉得后怕。
后来,失踪的人陆续回来。同学们问他们去了哪里,他们有的说去了一个仙境,有的说去世界各地流浪,还有的像木头一样什么不说。他们坐在座位上,却仿佛身在另一个地方,仿佛来做客的客人,也不听课,不写作业,有时候睡觉,有时候带着超脱物外的精神看着深陷某种苦海的众人。于是带着冷颜和嘲笑看着别人。他们像是一个个孤岛,林立在大陆之外。海水上涨又下落,都不能使他们产生情绪的波动。
胡老师给大家唱歌,没有人不感到迷醉,大家说,这是塞壬的歌声。学生们为了克制自己,不得不让同学用绳子绑住自己,用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课桌上的文具兀自战栗不已。角落里的篮球自己跳动起来,将地面打得砰砰作响。胡老师不唱了,但同学们很久都不敢解开自己的绳子,不敢除下耳塞,因为声音还要环绕很长时间。
胡老师冷笑着对大家说,这样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学生们都低着头,装作看书,不敢说话。有的瑟缩发抖。对一些同学而言,胡老师的话就像一阵阵凛冽的寒风,吹得人心烦意乱,遍体生寒。以至于在大风起的时候,还有人以为是胡老师在说话。寒气透进体内,就大声咳嗽。打喷嚏。
同学们都从桌洞里找出自己的书本,上面的字经常出错,还有的段落互相颠倒。同学们都倒拿着书,从下到上读,从右往左读,从右上往左下沿对角线读。但更多时候,桌洞里什么都找不到。太多的卷子与太多的资料像是沉积的岩石一样堆积。一个学生发疯了,一张张地拿出卷子,傻笑着,露出二十颗石榴一样的牙齿,头发散乱,撕扯着纸张,撕成一绺一绺的,将一些贴在额头上,一些吹到一边,更多的用手向四周撒去,天女散花。不停地撕啊撕,上面的红色对勾与错号如同废弃的朱漆,像被燃烧后的灰烬。同学们都说,这是因为他在胡老师唱歌时没有捂好自己的耳朵。学生越来越疯了,将纸吃进嘴里,在地上打滚,抽自己的耳光,学狗叫。胡老师说,恭喜你被保送到精神病院。
胡老师说,其实所有书都是同一本书。学生说,是像沙之书的那样一本书吗。胡老师说,任何书上的字都可以组成无限的宇宙。我们生活在一个又一个浩瀚的宇宙之中。我们身在其中,像是一个个运转不息的星球。我们会经常迷失自己,发出很多年后人们才会看到的光。
一个学生对另一个说,胡老师上课时候看你的眼神很不同寻常呢,你怕是要被叫到办公室了。另一个说,胡说,老师一直在看着你的腿,怕是要把你的腿卸下来呢,就像卸下一个零件一样。我曾经在胡老师抽屉里看到一只手。但更可怕的是手还会动,自己拉开抽屉,又自己合上,你们说可怕不可怕。
胡老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或者飘进来。不发出一点声响。当学生们以为她还在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好像幽灵一样。如果细心留意,还会发现窗户玻璃上贴着一张她的脸,有时候是斜着的,有时竟是倒过来的,这时头发就会披散下来。在晚自习的灯光中,尤其显得可怖。不要看窗外,大家都暗自互相告诫着。但越是害怕,就越想要去看,便被吓一跳。一个被吓得直接从座位上跳到桌子上。跳上去之后他急忙跳下来,躲在桌子下面,双手抱着头,任别人怎么说也不出来。下课后他对大家说,是没有身子的,只有一颗头,还朝他发出狞笑。第二天他就不见了。家长问学校学生去了哪里。学校说不知道。家长报了警,警察调出监控摄像,学生分别在一个十字路口、一家超市门口出现过,之后就找不到了。家长将寻人启事贴满大家小巷,人们常常会看到在风中哭泣的学生家长。
于是人们说,胡老师会飞头术,将头与身体分离,到很远的地方,像蝙蝠一样飞翔,可能还会吸血。郊外的牛羊不是被咬了几个洞后身上的血被吸干了吗,上面还有两个尖利的牙印。
一天早晨,学生走进教室,发现地板上都是脚印的痕迹。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学生说,这里一定藏着一条通往某个地方的道路。大家踏着脚印,一步步向前走。快要走到教室尽头时候,胡老师推门进来,让大家都坐回到座位上,开始上课,但当时并不是胡老师的课。另一个老师走进来,胡老师说想要换一节课,另一个老师便回去了。等到下课,脚印就不见了。
胡老师再次走进教室时候,发现教室里的气氛和平时并不相同。学生从身后或旁边拿出了铁棍、砍刀、铁锹,一起冲过来,胡老师厉声说,你们要做什么。几个冲在前面的停下来,后面的学生像被拨在一起的算盘珠子,都攒集在一起。一个学生说,胡老师,我们要揭竿而起了,你对我们太不好了,我们就像以前的农民起义军一样要起义了。胡老师说,你们简直是胡闹。说着她哭泣起来,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东西,我把心血都投注在你们身上,但你们却说不能忍受,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你们要惩罚我,没问题,但我要你们问一问自己的良心,你们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而且你们能够保证你们有资格审判别人吗。大家都纷纷如同退潮的潮水一样退回到座位上。一些想要上去的人也被架回来,无奈地挥舞着自己的拳头。胡老师说,你们觉得我是一个严厉的老师吗,或者你们以为我的心不像你们一样红。好。她拿出一把尖刀,对大家说,我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你们看。说着她将衣服撩起来,将脖子垂下夹住衣服的边角,用刀在肚子上划起来,划了一个标准的十字,血渗出来,像是一个血做的十字架。她取出自己淌着血的心,对大家说,这就是我的心,你们看到了吗。然后就昏倒在地。学生跑上去,还有鼻息,叫了救护车。
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胡老师醒了过来,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学生还好吗。当她回到学校,学生送上了花朵、干果与各种各样的礼物。一些学生簇拥着她说,老师,你是我们最亲爱的老师。胡老师挨个摸着他们,告诉他们,没有心其实比有心更好。胡老师还附在一个学生耳边说了一句话,学生吓得脸都变绿了。其他人问他听到了什么。他说,我要把你们的心也剜出来。大家的脸都变青紫了。一个惊恐地叫出声,啊。胡老师大笑着说,我是开玩笑的。
上公开课时候,胡老师看上去没有穿衣服,她对大家说,我穿了一件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到的衣服。阳光射进教室,学生、后面听课的老师都被茫茫的白雪一般的纯白肉体眩晕了眼目,都患了雪盲症,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咀嚼着刚才所看到的图景,在后悔与虚无中度过一生。胡老师开始唱歌,学生与其他老师都沉醉在其中,好像喝了太多的酒,摇头晃脑地,晕船一样的。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听胡老师的公开课了。
你们知道吗,当我在教室里时候,我感觉就像坐在监狱里一样,一个学生说,尤其当我走进学校的铁门,就好像监狱的铁栅栏一样。隔着栏杆,外面是众多探监的人,他们猜想着监狱的生活,心里充满了好奇与同情。我会觉得也许胡老师是一个狱警。或者我们的教室是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结着巨大的蜘蛛网,天罗地网一般,将我们网住。我们像是被捆绑的唐僧或昆虫一样,满怀恐惧地等待着蜘蛛的到来,有时候我们只是看到蜘蛛的一条腿,有时候我们只是看到蜘蛛的影子,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胡老师不大去食堂吃饭。据一些目睹她吃饭的学生说,胡老师的盘子里满是石头与青蛙。但胡老师吃得很香,将石头咬得咔嚓作响,石末顺着嘴角流下来。吃完后用纸抹抹嘴。打一个饱嗝,摸一摸肚子,满足地走出去。还有人说见到她吃蛇,吃玻璃,吃煤炭。吃了会消化吗。有人问,然后他自问自答,也许她要吃许多健胃消食片吧。她的胃是冶铁炉,她的胃液是铁水。
事实是这样的,一个说,我曾经看到这样的情景:她掏出肠子,像是划开自行车轮胎掏出粉红色的内带一样,用水湔洗。肠子一截一截地,堆积在划开的肚子外,冒着热气,显得很濡软。她将肠子浸在水中,很认真地蘸水洗着。肠子发出紫色的光芒。她边洗边举到鼻子前嗅一嗅,而后香气就在脸边弥漫开来,使脸上的每根线条都舒展开来。洗好后,她将迂曲的肠子缓缓放回自己的肚子里,像肚子像是拉拉锁一样拉好。
过了一些时候,胡老师和一个男子一起出没,像是雪山飞狐,他们身上似乎都带着神秘的气息,不像这一世界的人们。男子的笑很迷人,但就连笑容也仿佛是另一空间传来的。笑容的每一根线条都经过精细的描摹。他们手挽着手,或者她将手揣在他的兜内。脚步出奇地一致。不知道为什么,一些男生感到惋惜。大家看到,胡老师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像一朵地球上最美的花朵。胡老师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温柔,在喉咙里婉转了几回才发出来。但又过了一段时间,男子又不见了。胡老师变得暴躁易怒,她像是一门大炮或一架歼击机,疯狂地对学生们进行轰炸。有人竟然说,胡老师把那个男子吃掉了,就像螳螂吃掉自己的丈夫一样。
你们出来看了,我们的老师在天上飞。大家都出来,看到胡老师确实是在天空上飞翔,她挥舞着双臂,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她自由地翱翔,无所凭依地翱翔。她俯身对我们说,一起飞翔吧,同学们。学生也扑扇着双臂,但怎么也飞不起来。胡老师围绕着人们飞了两圈后朝南边飞走了。
过了半个月,胡老师回来了。回来后她的头发染成了枫叶一样的红色。她披散着头发,像是忽然从某个时空穿越过来的,走到大家面前,走到讲台上,高跟鞋踏在地上。她对大家说,大家好。大家都高兴地说,胡老师好。她对自己的空中旅行只字未提,即使有同学装作不经意问起。她照旧讲课,用典雅的语言。为学生勾勒出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应许之地。一些学生在其中陶醉,回不来了。
狂风怒号,天气料峭,雪片飞舞,将整个世界渲染成一片白银世界。早晨,大家来到银装素裹的学校,准备扫雪时,看到地面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蹄印。这是什么动物呢,大家互相问。大概是狐狸吧,我最近好像又开始听到狐狸的叫声了,怎么也睡不着。我要吃一些安眠药了。另一个说,你早就应该知道了,这里并不是安乐乡。可是我们愿意忍受,我们为此高兴地牙龈发痒。
一个学生说,我有一回梦里感觉有什么压着我的胸口,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摸到毛茸茸的一团,我睁开眼睛,好像是一只狐狸样的东西跑走了,我打开灯,什么也没有发现,门也是关着的。
我们也许应该转学,去另一个随便什么地方。一个学生说。但他们终究没有离开,好像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忍耐能力一样。我们应该拿到盖章的毕业证,时间总是长了脚的。他们坐在班里,感到自己度日如年。一个学生因为过度害怕而在一夜之中白了头。他吟着,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或者,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一个学生则常常大小便失禁,他的裤子湿淋淋的,永远在滴水,像水龙头炸裂了一样。
胡老师苦练瑜伽,将两条腿打成两个结,双臂也打成蝴蝶结。提着自己走。她将两条胳膊反过来,头转过一百八十度,贴在臀上,她可以将身体绕成不同的样貌,好像一个杂技演员。她的身体好像一个自由的绳结。她用自己的身体跳绳。她将自己的身体弯曲,然后弹出去,弹到很远的地方。
胡老师被邀请去电视台录制节目。她坐在录播室的座位上,显出温润如玉的样子。在聚光灯下,她的脸格外有光泽。她在节目上温文尔雅,文化的河流在她身上淌过。她说起自己,说起学生,说起生活。生活就是一朵云,她说,难以停泊,飘来飘去。一切都难以捉摸。她还弹了古筝,声音悠扬。主持人说,你的身上洋溢着古典主义的理想。你仿佛是从古代仕女画中走出来的。下面有一些学生,他们纷纷表达了对于胡老师的喜欢与钦慕。虽然一个学生的声音发着抖,眼里也滚动着泪水。主持人问,你是如何得到学生的认可的。胡老师说,因为我是用自己的心在教大家。我有一回掏出自己的心,问他们我的心到底如何。主持人惊讶地张大嘴,身体前倾,说,就是说,掏出心来也没有事吗。没什么的。在节目上,胡老师还和大家分享了自己从前的经历。她说,从前的记忆大都淡漠了,好像是蓝色墨水写出的字,没过多久就模糊漫漶了,只剩下零星的一些字。我好像一下就长这么大的,像中世纪画像里的耶稣一样,一出生就那么大,而且永远地这么大,时间从我身上独立出来。从小我就亲近自然,我敢说,我的知识与人生智慧大都是从自然中得来的。我看着花朵如何绽放,又如何凋零,上面的露珠新鲜,我看着山峦上的雾色如何消逝,我追逐着阳光。而后我站在早点铺子里面,吃了油条,喝粥;站在理发店之中,头发长得比草还快,等待理头或理头,你可以比较不同的头型。而后是学习或工作。人生的轨迹就像这样明朗,好像澄清的水一样,一饮而尽。在来自人生各种力量的作用下,阴差阳错,就做了老师。有时候我们不得不相信命运,有一回我累了,想要脱离命运的摆弄,就好像一个掩耳盗铃的人一样,我将自己的眼蒙住,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这时候我的耳朵格外灵敏,我似乎可以听到二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孩的哭声。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听到就在我前面行驶的汽车。它没命地鸣笛,我好像故意一样往前走。于是我倒在车底。后来我被救了回来。还有一次发生意外,我没有了呼吸,被钉在棺材里,就要被送去埋葬,忽然我醒来了,我就大声地叫,捶打棺材,在里面来回摆荡,终于有人发现,把我解救出来。于是大家都说我有很多条命。主持人说,你的经历很传奇。台下的观众都鼓掌。
一天上课时候,大家都闻到了一股酒气,酱香型的。胡老师说,你们有谁喝酒了吗。大家都摇头。是我喝了酒,说完她大笑起来。胡老师在课上拿来好几瓶酒,让大家把桌子摆到两边,在教室地面画出弯弯曲曲的圆圈,挖出土石,灌入清水。现在,我们流觞曲水。她把酒杯放在蜿蜒的水流中,酒杯流到谁前面谁就饮一杯,背一首诗。学生都喝酒,吟诗,那是班里为数不多的欢乐光景。
寒风中,胡老师拿着一盒火柴,她不断地擦燃一根又一根火柴,在她的手中,一团团火焰像是橘子一样。但风太大了,还没燃多久火柴就被吹熄了。也许为了让火光维持更久一些,她将点燃的火柴放进自己的嘴里。卖火柴的胡老师,大家说。还有一次,胡老师戴着红帽子,大家就想起了《小红帽与大灰狼》的故事。那时候新出了一部很火热的电影,名字叫《哪吒》。没过两天,大家都看到胡老师坐在自行车上,穿着红肚兜,肩膀挎着黄色的呼啦圈,头上绾着红绳结,一手执着红缨枪,一手握紧自行车车把,自行车的两个轮子上燃着火。一边骑车一边用手突刺着红缨枪。大家都觉得好笑,但都强忍着笑意,像忍着尿意一样。
在毕业照上,学生们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也许是留念,也许是摆脱,也许是悲戚,也许是欢乐。胡老师坐在前面。但后来照片上却找不到她的影踪。后来也联系不到。
毕业很多年的学生一起聚会,喝了几瓶酒,回忆起自己的老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胡老师。他们互相问,还有一个老师是谁了。一个慢慢想起了哪吒,说,我们的老师是哪吒。一个学生想起了火,说,我们的老师是一团火。一个学生想起了心,说,我们的老师是一颗心。
那天晚上,他们都做了同一个梦:在上某一堂课时,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都拿着小学课本,她对大家说,欢迎来到小学课堂。大家都面露疑惑,等到她转过身时才发现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实习老师。她问大家有没有预习。大家都没有说话。一个说没有预习,老师问他的名字叫什么。他说了名字,老师开始批评他。每次他想要辩解,都被老师湍急的语流卷走。他只得默默低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师说完了话。他抬起头,发现老师就停在他身边。老师低下身,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话,将他耳朵里的茸毛吹乱,他感到一阵倏痒。他的头越垂越低,老师的脸也越来越低,他忽然侧过头,发现实习老师又变成了自己的老师。他记起来,自己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听到,因为他听到了最后一句,用心拥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