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也能玩吗

她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在玩。她问,在哪里玩。他说,在家里玩。她又问,在家里也可以玩吗。他说家里很好玩。一个人所能发现的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家里。此外哪里也没有。他仿佛给自己的语言加粗了一般气沉丹田地说。

又过了几天,她又问他,你在做什么。他说在玩。她问,在家里玩吗。他说是的。玩得开心吗。开心。但他的话并没有开心的意味,只是在叙说着,好像与自己没有太大干系似的,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她说,那么,你可以邀请我去和你一起在家里玩吗。他说,可以呀。你什么时候方便。她说,等周末吧。

周末到来了,但她因为有事没有去,他问她为什么没来,他等了她半天,还做了一些菜。她说太抱歉了,今天忽然有事,让你等了那么长时间。你还在家里玩吗。他说是的,他觉得家里太好玩了。她可以想象得到,他在床上躺着,一直到很晚才起床,虽然很早就醒来了,但他依然想要营造一种睡眠的氛围而不愿意加以破坏。于是他拉好帘幕,熏上香,播放着古琴音乐。他在其中体会到了朦胧的暧昧的难以明言的快乐,神仙的快乐、古代妃子的快乐。他在床笫与梦之间流连不已,而不愿意从梦中醒来,也不愿意走下床。他成为床的一部分,床成为他的摇篮与窀穸。他每天都在梦中漫步,好像在太空中一般,整个地失重。他的床单是他的旗帜,每天他都扬起风帆,乘坐自己的床的船只,绕好望角、太平洋、印度洋航行。而她也和他坐在一条船上。她觉得很奇怪,在想象中,自己有时候在有时候却不在。当他终于从床上下来时,已经很晚了,太阳给万物抹上一层新鲜的奶油。他从冰箱里取出酸奶、香蕉、面包,往面包上抹上黄油,切开香肠夹进去,吃起来。他还可以躲在冰箱里,体验冰河世纪,南极。等出来后他的眉毛上飘着雪花,凝霜的睫毛眨动着。他还可以像大侠一样在自己的屋里飞檐走壁,像吸盘一样倒悬在屋顶,所到之处都扇起巨大的风。

然后他想要游泳,于是他将浴室的两三个水龙头、洗澡用的莲蓬头都打开到最大程度,让水漫进整个屋子,但为了不浸湿地面,他在地面铺了一层巨大的塑料布。水哗哗地流动着,不一会就溢满了整个屋子,水涨了起来,水漫金山了,锅碗瓢盆都在水中漂了起来,红黄绿蓝的洗脸盆、洗衣盆,呼啦圈好像救生圈一样,都浮在水中。他戴上泳镜、泳帽,穿上泳裤,投入水中。他展开双臂,在水中自由地游泳,像鱼摆动自己的尾巴一般摆动着自己的双腿。他总是能够在碰壁前调整自己的方向。他闭着眼睛都可以辨别出不同的方位。他游了一圈又一圈,中间并不停歇,但也不觉得累。通过游泳,他了解了整座房子的属性,并重新体察了房子的空间结构。

她又问他,这周方便去吗。他说方便。于是她准备去他家,但临近出发时候,忽然公司方面又打来电话,让她去加班。她打电话说,我又要失约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得不去加班,有一个紧急任务。他说没关系,反正我在这里,你有时间还可以来。只要我在这里。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他说没什么。可她还是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她忙了一整天,在空闲时候,她会想起他,她想,也许当她去了之后,会发现他家简直是垃圾站,于是她拿起笤帚和簸箕,细细地清扫,烟尘漫起来,好像家中是好久没有人住的古庙一样。又拿起拖布,帮他清理起来,她将垃圾装在好几个袋子里,一直往外扔了好几趟才扔完。又打开所有的窗户,风在屋子里迷路的麋鹿一般四处跌宕冲撞。

她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去,她已经习惯了想象他在家中的快乐。说起来,家居的快乐确实很多。而作为一个在家中感到快乐的人,他一定在家中发现了迥异于常人的快乐。比如在家中可以铺设商场中的那种轨道,乘坐着类似于碰碰车一样的通电的童车,在轨道上来回驰骤,感受着从打开的窗子中吹进来的风。开得越快风就越急,好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一般。他将条纹床单披在身上,假扮病人或狱囚。病人又分为普通病人和精神病病人,轻症病人和重症病人,他在不同病人中间穿梭,忌吃生冷酸辣。他甚至用绷带把自己的头包起来,而作为一个精神病病人,他用电击打自己,这时候既表现出了自己的不同常人,又可以锻炼他的肌肉,因此他乐此不疲地用电击打自己。有一次还晕倒在地上,醒来后忘了自己为何躺在地上。他吃药,丸药和中成药,用黑质砂锅细细地煎,于是药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喜欢这样的味道,比茶还要浓醃。而当他作为狱囚,他可以是革命狱囚,写着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的诗句,而对于自己的不出门也可以找到人不从狗洞进出的理由,也可以是人性之恶的体现的狱囚,这时他就会被监狱生活所扭曲,而成为一个男风爱好者,或者一个自怨自艾的人,一个愿赌服输的人,一个游走在黑道与白道之间的人,一个在刀刃上跳舞并在刀尖上舔血的人。

当然,他能够换成不同的衣服,扮演不同的角色,穿上迷彩服,就成为自己的反面,像猫抓自己的尾巴一样抓捕自己,从而获得自己的另一面,但这注定很难实现,因为在自己的一面与另一面中夹缠着一神一魔。或者披上窗帘,好像观音大士一般,一手执净瓶,一手拿柳枝,蘸着水点化人间。

当他一丝不挂的时候,他依然可以做一个裸模,或者一个穿着新装的皇帝。他在不同角色中游走,不断地逼近一种难以实现的可能。

他做饭时候,就成为田螺姑娘,他的心中预设了一个要品尝自己菜的人,而他是分享者,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将一种上天赋予给他的技能外化出来的人罢了。他从来不能奢求更多,即便他能够做出绝世的美味,即便他是中华小当家。她想他确实可以做一个出色的厨师,在厨房里开辟出一片美好的天地,做出让所有人满意的饭菜。他请很多人来吃饭,人们给他带来礼物,他们围坐在一起,一起用筷子捞起时间恰好的肉或者菜,边吃边聊天,他们的欢笑声充满了整个屋子,好像风吹来时飘满屋子的花瓣一般。他做的饭菜五花八门,他将黄瓜做成蓑笠,将西红柿做成草莓,将蛋挞做成象牙塔。他还会做孟婆汤,里面加了各种原料,但都混沌成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模糊一片。他对所有来家里做客都笑脸相迎,给他们奉上热气腾腾的孟婆汤,大家走过玄关,好似走过奈何桥一般。喝了之后就忘记从前的事情,而变成新人,开始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新生活。

她联系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今生难以相见。她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会联系到他呢。他们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只是她在某一天给朋友打电话时打错了,于是将错就错地聊起来,后来竟也常常打。大概因为她觉得他比较特别吧。他好像闪耀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光,在这样的光中,她变得更加绚烂吧。因此她倒并不一定喜欢他,而更喜欢他面前的她。虽然她还没有见过他,但凭借语音也大抵可以想象。就像从前用大小不一的阿拉伯数字就可以画出人的侧脸轮廓一般,现在她也可以用声音画出他的大体形象了,他温和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与挺立的鼻子、清朗的嘴巴形成共鸣,从口中发出,带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好。她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这样的声音,连带着也喜欢了想象中的他的容貌。但一切还都是未知数。不过是想当然。

她去过许多人的家,因此可以大致推测出他在家中的快乐。或者说,他人的家为她对于他的家的想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她在用不同的模型想象着他的家居的快乐,像一个方程式的多种解法。其实她这么想着,自己便也实践着了,她购置了沙袋,每天在家打沙袋,戴着手套,反复锤击沙袋,沙袋以同样的力晃过来。她又用腿踢。她又购置了木人桩、飞镖、双节棍、狼牙棒、九节鞭、六点半棍。她想自己可以成为武术家。她同时练习泰拳、太极拳、咏春拳、八极拳。她确实有了一些肌肉,棱角分明的。她还练九阴白骨爪,但不至于走火入魔。她是从一个好久不用的柜子里发现九阴真经的秘籍的,书的封面已经不见了,书页被翻卷得起了毛边。上面的图像却还是完整的,虽然略有残缺,但还是可以想到。于是她昼夜练习,盘着腿,练到后来可以离地悬空五厘米。后来她又得了一把宝剑,是倚天剑。从此她可以号令天下,成为一呼百应的武林霸主。她成为了现代周芷若。可张无忌在哪里。

然后她又想出新的取乐方法。她将家改成麻将馆,喜爱麻将的人们纷至沓来,很快充满了整个屋子,他们坐在三张麻将桌上,到处都回荡着麻将来回碰撞的声音,欢喜的声音、抱怨的声音,空气中飘着烟气、酒气、香水味。大家都沉浸在麻将所营造的赌博的快乐中。作为主人,她和每个人亲切地交谈,给大家提供精致的餐点与茶水,在她的照拂下,大家都玩得很自在,都超越了输赢层面而进入审美境界。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大家的神经,好像是整个的一个木偶。在大家有什么需求时,都会喊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成为一种类似于硬币似的交换物。她将这样的快乐喜欢过了。

接着她又走马灯似地开始新的探索。她致力于发现家中的乐趣,比历史上的孔颜之乐还要让人费解的家中之乐。对于孔颜之乐,她可以有这样的疑问:颜回的乐和孔子的乐和孔子认为的颜回的乐以及周敦颐认为的孔子认为的颜回的乐到底有没有不同。大抵是有偏差的,就像几个人传话一样,传者传着就变了意思。而他以为的家中之乐和她以为的家中之乐以及她以为的他以为的家中之乐大概也是有偏差的,人的理解能力就像射箭一般,总是难以射中靶心,却一直在欲求射中与射而不得的境遇中徘徊。

她问,今天过得还好吧。他说,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闲适的味道,但他的话中似乎带有一种结束话题的意味,形成一个难以破解的闭环,环中有环,九连环。她只得和他进一步绕,她说,那么,你也是一个喜欢生活的人了。他说,是啊,生活是让人觉得快乐的,因为生活有层出不穷的惊喜与转折。她问,你还在家中吗。他说,只要心中有家,哪里也都是家。不过我确实还在家中,我日复一日地在家中玩着。她问,游戏机吗。他说,我从来不玩游戏。她说,你可以玩一玩的,游戏有时候也很好玩。他说,游戏虽然好玩,但我是不玩的。有一段时间我沉迷游戏,结果产生了很不好的后果,自那以后我便不玩了。她说,也是,没有必要玩游戏。

他们说话,她感觉自己如在梦中,他们说的话有时候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只是面对粗粝世界而生出的润滑剂或脚手架。通过话语,他们互相达成一定程度的谅解。说到底,是寂寞将他们勾连在一起,但同时又是因为对于寂寞的珍视使他们从来不曾见面,而成为柏拉图一样的恋人。他们大概都喜欢寂寞吧,因此在无损寂寞的前提之下,两人各自选择了相应的应对方式。好像在听一种高保真音质的音乐。他们通过爱对方的声音而爱对方,或者说,通过爱虚妄的影子来爱实体。

每次和他交流完,她都感觉很充实,也便更容易想象他的家居之乐。好像她亲见了一样。她好像是一个间谍,在他家安置了摄像头,但只是在稀薄的想象中。在家中,他穿着睡衣,好像穿着梦的衣裳。像一朵云一般在家里飘来飘去,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弯折胳膊,用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遥控器,漫无边际地更换着频道,他总是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什么时候又醒来,他的梦和电视节目相互穿插,有时候竟好像是一体的。表面上他是在调换电视频道,其实他是在调换自己的现实和梦境。有时候沙发柔和,仿佛比床上睡觉更让人舒服。从梦中醒来,他只觉得恍惚,好像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一千年的流水从他身上淌过,一千年的光阴映照他虚无的残骸。

他在家中穷尽了所有的坐卧姿势,一会躺、一会侧卧,一会弯腰,一会坐着,一会倒立。他还在家里踩高跷,摸着天花板走路,还搭了一根钢丝,每天练习走钢丝,下面是蹦蹦床,因此他每次就当玩蹦蹦床了,好像大浪一样起起伏伏。还有顶碗舞,在摔碎几百个碗后,他终于可以顶着碗跳完一段完整的舞了。说起跳舞,他会跳芭蕾,四小天鹅舞,穿着洁白的裙子,循着音乐,踮起脚尖,在光滑的地板上跳啊跳,伸长脖子,发出天鹅的叫声。他为自己是小天鹅而喜悦。他因此喜爱穿女装,红粉佳人一样,留着飘逸的长发。家里还有许多化妆品,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化很长时间的妆。一打开门扑面而来一股脂粉气。他或许还每每在深夜哭泣,并说没有在深夜哭泣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他的眼泪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好像林黛玉还泪一样。他有很多芭比娃娃的玩具,他一开始好奇芭比娃娃的衣服后面有什么,等到剥开之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不免感到一些失望。

有一天,他在家中闲坐,忽然想起了古代的染坊,于是他买了许多染料和布匹。他将布泡在颜色鲜艳的水中,反复漂洗,挂在阳光充足的窗前晾晒。然后披上自己染的布。剩余的染料他当做绘画的原料,用水彩笔蘸着画画。后来索性用毛笔在画布上随意泼洒。于是颜色纵横交织,淋淋漓漓。终成一代印象派大师。

她说,我想你在开染坊。他说,我染自己的头发吗。她想,染头发也未尝不可。毕竟每个人都有头发。但是她忽然感到一阵落寞,因为他竟和自己的所想有出入,虽然她也只是想想而已。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当天晚上吃了三顿饭,一顿烧烤、一顿火锅,还有一顿水果沙拉与粥。但她依然感到自己的饥饿。好像永远也填不满内心的洞一般。她的心里有些没来由的恓惶。

有一段时间,她为了不让他的现实干扰到自己的想象而不联系他。如此,她便可以纵情想象,驰骋自己的思维。她想到他在家中将鞋摆在一起,好像排布一种阵法,有的人喜欢集邮,有的人喜欢集卡,而他喜欢集鞋,不同的鞋有不同的魅力,都有可爱的样子,好像一只只小兽,红鞋、蓝鞋、白鞋、橙鞋、黑鞋,有的鞋上还别着一些小花或其他饰物,都发出一般人难以听到的低吟,但他可以听到,他还做起了修鞋匠,用鞋油和鞋刷刷鞋,将皮鞋刷得锃光瓦亮,可以看到人的倒影。还有修鞋的机器,打补丁或者缝边。除了修鞋,他还会使用缝纫机,脚踩着踏板,好像弹钢琴一般,一只手按住布匹,一只手转动缝纫机轮,他依照图样缝制衣裳、鞋垫,他要为维密秀的模特制作衣服,为皇帝制作新衣,当他们穿着他制作的衣服走在舞台上、街道上,他的脸上就由衷地泛起笑容,笑得灿烂得像盛放的向日葵。他由此创立品牌,成为时尚界知名人士。

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像他这样致力于寻求家中快乐的人必定不会浅尝辄止,他必要穷尽所有家中快乐的因子,好像要集齐所有龙珠以召唤神龙,但这必定是矛盾的,因此他的内心很觉矛盾,仿佛被两种力量反复拉扯着,总也难决胜负,他在睡梦中也想着,总是睡得很轻,轻得像一片鸿毛,随便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起来。他仿佛在空中漂浮。有时候他想自己再也找不到新的快乐了,他变得颓唐沮丧,过一些时候又觉得柳暗花明,好像曲折的盘山路。他处在波动不休的情绪之中。致使他本来想做一件事,结果做成了另一件。

对于飞檐走壁,他已生出了厌离之情,于他而言已没有丝毫挑战性。他将摩托车骑进屋里,在屋中发动摩托车,表演摩托车绝技,他戴好头盔,驾驶着摩托,时而倒立着迅速骑过天花板,时而在侧壁骑行,有时一连转好几个圈,划出令人炫目的辉光。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在整个屋子中回荡,好像牛在哞哞叫着,他可以从自己的家中驾驶摩托飞到相对的一栋楼的屋子中。好像牛魔王驾着自己的避水金睛兽。他在驾驶的时候,张开双臂,大声喊着,妈妈,我要飞翔,这时他的两腿紧紧夹着摩托,身体微微前倾。他精湛的技艺每每让他化险为夷。

他在家中享受了新奇的快乐,也享受着平淡的快乐,比如看书,他躺着看、半躺着看、站着看、倒立着看、卷腹看、斜着身体看、跑着看、喝着茶看、吃着饭看、一只眼看、不看。他发现不同的看书方式可以增强阅读的趣味,让自己更容易记住书中的内容。说到底,姿势也是一种阅读。他翻动书页时候就是在翻动自己的心事,不过是把心事装订成册而已。不过他最擅长的还是不看之看。而读书的最高境界便在于此,即是不读书,或者说读书于无形之中,虽然不读但相当于读了。也即,买回去放在那里不读也是一种阅读,买回去多少就是读了多少。他确已修炼到了这样的境界,并在不断地向更高层次冲锋。比如量子读书法、黑洞读书法之类。他可以一天读一百本,一年读完四库全书。他一目十行,他眼观六路,他是家中的翰林学士。

其实谁都难以料到,在文雅的一面背后,他竟在家中养了一头牛,别人养猫养狗,而他养了一头牛,他每天都喂给它新鲜的草,它的皮毛润泽而辉煌,好像披着金甲圣袍。家里的牛粪都被他收集好,作为盆栽植物的养分,家里的植物长得十分茂盛。她通过电话推断出来了。她想自己真是太善于观察了,虽然多半是猜想。他每天挥舞着大红的红布,牛好像发动的机车,不停地追逐着他,气喘吁吁地。牛用角疯狂地向他发起冲锋,他总能逃脱。就像牛魔王与孙悟空的对阵一般,他之所以和牛做这样的游戏,大概是为了消除自己的心猿意马吧。游戏往往以牛累倒在地为结局。又,为了证明自己学识丰富,他让牛拉自己装满书的车,牛出了许多汗。牛的汗很是鲜红,好像血一样,汗血宝牛。他将书车从牛身上除下来,自己横跨在牛背上,吹着笛子,好像牧童模样,笛声震荡了整个楼层。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就会说,那个吹笛子的人。吹笛人吹着他的牧笛,在人们的想象中升华着自己。有一天,他驾着牛飞升到天上去。但天上又如何,高处不胜寒,于是他又返回到下界,返回他眷恋的乡土。

大概,在他的眼中,家确实具有非同一般的魅力吧。家更大于国,大于世界,大于宇宙。在家中戴着帽子,就相当于在皇宫中戴着冕旒。坐在座椅上,就是坐在龙椅上。比如,厨房是美食一条街,和全国的美食街如出一辙。而客厅则是科罗拉多大峡谷,床头是一座山丘,浴缸则是一条湖泊。他沐浴在湖泊之中,好像水中的奥菲利亚一般。他在美食一条街喝奶茶、吃烤串、做烘焙。在床上,他不断地翻越睡眠的山峰,这峰还比那峰高。他在大峡谷考察地理,采回片岩、花岗岩、石灰岩等不同的岩石。他将岩石排列成方阵,驱逐着岩石如同驱逐羊群。他使用神秘的巫术。好像一个男巫,他骑着扫把满屋子飞翔。他开矿场,挖掘煤粉、铁石、金银。他会炼金术,即便是普通的石头,他也可以将之点化成金。于是他拥有大把的黄金。他将黄金研磨成金粉,抛洒在整个世界上。好像散花的天女一般。他一边散花一边转着圈子,用魔法棒将人们都变成动物。变变变。百变小樱。

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他绝不像听上去那么简单,但她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简单。她大概只是将这样的想望寄托在他身上吧,她希望他是这样的人而已。但他究竟是何种样人,是在难以揣测。也许她之所以不去见他,只是为了维持她内心中关于他的想象罢。这未免有些自以为是,或者说自欺欺人,但她是惬意的。

每次,她问的话都大抵相似,好像是她总是忘记上次问过的内容,或者没有其他话题可以提起而不断地回放,或者她在测验他有没有说谎。而他的答语也大抵无差,好像一种联动机制,他们都熟极而流。但有时候她也无意识地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她说,你喜欢看鲸鱼吗。他说,鲸鱼是美丽的,我家中也有,你来看吧,这里的海水蔚蓝,白云悠长。她又说,你爱你自己的孤独吗。他说,不,心灵只是一种孤独的猎手,没有什么。她说,就像雪山一样吗。他说,是个好比喻。大概是这样。从他的话中,她推敲出一些言外之意,但并不能很好地回返,只有来路,没有归途。他说话是多么谨慎啊,从他的话中也可以想见他的慎重而谦虚的精神,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于是她不自觉地靠近。但永远不能相合。最近的时候只有一毫米。他们在路上大概也见过,并且擦肩而过,但谁也不能认出谁,只是寄希望于未来的约会,但因为种种的原因而没有相见之日。后来有了相见的机会,但为了维持自己的体面,她又主动加以拒绝,而像隔岸观火一般遥遥地望着他。

在家中,对于物候的变化,他有些不大了然了。他不知道园柳变鸣禽,也不知道小雨润如酥,他只是看着日历一页页飘过,好像落叶一般,已然淹没了脚踝,一片衰飒景象,他有些惶惑。他不知道宇宙或者世界究竟是何种装置,就像水井前的辘轳一般,不断地汲水,灌溉着,但自己的心为何还是那么干旱,他闻到了雨前泥土的味道,带着一点点腥味,但很舒适。他打开窗子,与外界达成一定的和解,让空气在自己和外物中间自由地流通。

又到了蚊子肆虐的季节,蚊子在低空飞翔,好像一架架敌机,向地面投掷炸弹。于是他拉响警报器,当飞机来临时候。他钻进地洞里。他喷了许多花露水,觉得自己和花仙子一般。或者可以利用蚊子练就绝世武功,比如蛤蟆功,他可以一口气抓住五个蚊子,或者更多,如果有那么多的话。他抓的蚊子越多,技艺就越纯熟。就像用高射炮打下飞机一样,他成为了战斗英雄。他戴上了勋章,还由镜子中的人颁给自己证书。镜是一口井,他发现。他从井中打捞出来的湿淋淋的东西,像是一个人的模样,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后来她想,既然两人从未相见,那么街上遇到的人或者随便哪个人都可能是他,只不过概率很低。她未尝不可以将他们当成他,或者他的一部分。比如对面那栋楼中阳台上来去的一些人,他在不在其中呢。有一个人搬出了一尊大炮一样的望远镜。在晚上时候,他专注地望着外面的星空,目光随着星群的弧度而迁延变化,好像一尊佛一样,慈悲而吉祥。

她找到他的电话号码,其实她已经快要记住了,她翻看通话记录,发现上一次通话已是很久之前了。中间隔了许多人,许多事,每件事还可以再分为更多的事,以至于她在拨电话的时候,右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好像是通了电的甩干桶一样。但很快她就找回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是苦中带甜的加糖咖啡一样。响了几声后,那边传来了声音。她有些感慨现代通讯的发达。他说,你好呀。她说,你好。他们先是缓慢地开始,好像好久未发动的机器一般,先是预热一番。然后加速。她说,那么,你最近如何。他说,很好。她想,大概因为家中广泛的乐趣,他不觉得不好。或者他是一个要强的人,他不想表现自己的不快,而总是做出快乐的样子。她又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家中的镜子照不出你的影子该怎么办呢。他说,那么,就打破镜子。她可以想象,他攥紧拳头,像面对一个敌人一般,使劲挥动拳头,啪的一声,镜子结出蛛网一般的痕迹,四分五裂开来,而他的手也流出潺潺的血水。

他打破了镜子后,又相继打破了水杯、灯管、还有玻璃。他砸碎桌子、椅子、手机。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疼痛,自己手上的血凝固之后又开裂,他完全凭着自己的意志在行动,好像一个肆意妄为的神灵一般,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他的眼睛中燃着疯狂的光,理智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风从破碎的窗玻璃中吹进来,唤醒他的仅余的一点理智,他忽然认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他停下来,像是按了暂停键。于是一切都暂停下来,时间持续了一个小时或更久,他全然忘记了这样的破坏是因何造成的,难道是他自己所为吗。他的精神不断延宕,成为一个句号。而这样的痛苦于他而言,大概也是快乐到极致的表现吧。只有快乐到了极点,才能有这样旺盛的破坏力吧,这是多么富于酒神精神的行为啊。而他竟拥有这样的力量,好像是从贲张的血脉中生发出来的。他的血脉一定是大江大河,而他的骨骼是大山高岗。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神。

等到极致的快乐逐渐平息后,他的心中充满着平和的快乐。他宽容地面对着破坏后的场景,好像处在某种灾难过后的情境之中,他又积极地投入到灾后重建之中,他从废墟之中找出了一部手机、一些钱,还有几天前的干粮,它们似乎都构成一种强烈的让他出走的暗示,他穿上外衣,将手机和钱装在衣服兜里,穿好袜子、鞋,但就在他要出门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腿很沉重,他好像怎么也迈不开腿,被定住在原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生哪里也去不了,就连家门也难以走出。而只能在家中遨游。他是家中的太阳,而书本是行星,书桌、鞋、衣服是卫星,他们永不停歇地旋转,他们永无止境地流浪。在月光下,他们旋转着,一圈又一圈,运转不息。在屋子的轨道中,与星空的轨道遥相呼应。他闭着眼睛,内心平和而坚定。在房间的宇宙中,他像是宇航员一般,引力稀少,他可以轻易用手抓到飘浮在身边的事物,除了自己。他发现,自己其实是最难抓住最难把握的。他从未真正握住过自己的手,也没有像和朋友一样和自己对饮长谈。难道自己不会觉得孤独悲伤吗,自己不需要情感的抚慰吗。他忽略自己太久了。

为了更好地模拟星空,他在阳台上架设了一台天文望远镜,每天夜晚降临,他就坐在望远镜后面的椅子上,借助望远镜仰望星空,他看到许多灿烂的星星,上面有水母、树木与牛奶。他还听到从星星上面传来的歌曲的声音,曲调很悠扬。当他观察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也正被星星上面的人观察着。总的来说,星群构成一幅浩渺无边的画图,好像梵高的星月夜一般。偶尔有流星划过。

正是通过在家玩耍,他掌握了常人难以把握的宇宙大道。他体察着万事万物的边界,寻找着一种可以解释大多事情的因由。但他最后发现都是枉然。他更适合隔着一层去看事物。这大概是他始终疏离的原因吧。她并非不想去亲见他,但总是被这样的疏离感萦绕着,大概是他身上的元素使然。相亲竟不可接近。好像她在向前的同时,他不知不觉地退后了,于是他们始终保持着可以相互望见但始终难以接近的距离。

她能够体会到,家中的快乐实在太多了,即使活两遍也难以穷尽。也许她会想到,平淡即是真吧,在家里坐着,听着窗外季节更迭所带来的风声雨声,有时候还有雪,都在窗外变幻着,像搬演一部自然风景的影片一般。她坐在灯影中,兴起一种秦淮河畔灯火阑珊时凭栏远望的女子的感喟。

灯火依稀,她的心中也已经有些落寞了,好像琼脂一样滴下来,无声无息。虽然知道答案,但她还是又问了一句,在家里也可以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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