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曾经有好些年,我过着粗粝的生活,像是野外的岩石一样,历经风霜雨雪。
每个傍晚,日色都像是变朽的蔬菜一样渐渐泛黑,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摇晃出一个人的影子,他渐渐走近,这时可以看见他的衣衫并不整齐,头上偶尔还夹着一根草,仿佛刚在草地里打过滚似的。无疑,这个人就是我。
我时常枕着数里之外的风吹袭而来的声音入眠。风声很大,将屋内桌上的纸也吹动得簌簌作响。有时候像是兽嚎,有时候像是蟋蟀的鸣叫,但总体节奏变化不大,因此像是一首催眠曲。
有时候还会下很大很大的雪,茫茫的雪遮天蔽地,模糊了世界,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出了故障的一直闪动不息的电视机屏幕。没过多久,雪就深得埋过了膝盖,构成一个巨大的白色陷阱。在这个人迹稀少的地方,雪展示出如同丝巾一样平滑的表面,随着地形凹凸有致地铺陈开来,有的地方堪称丰腴。雪末随风在平滑的表面自在地飞扬,像是白色的火焰。
从一条大石的岩缝中,我发现了一把锃亮的刀子,也许是过路的行人藏在这里而忘记取走的。我等了半个月,没有人来取回刀子,于是我将刀子拿了出来,只见刀柄上写着一行小字,有缘人得之。在我看过之后,那行字就像金粉一样澌没了。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四野很分明。月光清冽如水,让人感到分外冰冷,仿佛一个寒光四射的魂魄。在月光的辉映下,银白的刀子闪出厚浊的光。炽烈的刀光让人觉得手心发烫。
此后有几天,我都是在刀子的研磨中度过的,呲呲啦啦。刀子变得锋利无比,风拂过一根毫毛,还未接近刀子,毫毛就断做了数截。
我反复练习劈、砍、刺、撩、挡、格、扫、横等技法,闪烁的刀光使野草纷纷折断,尘土飞扬不息,石上也烙下深深的刀痕。
这天晚上我睡得并不宁静,像是溪水在流动中时常遭到石头的阻碍,我时醒时睡,如同天空时晴时阴。我知道就要发生一些什么事了。
雪地里开始出现一些从未见过的蹄痕,绵延到很远的地方。野兽的嚎叫不断地震撼着地面的尘土。
等到凌晨四五点光景,一个女人像一只孤雁一样落在我的门前。她用力地敲门,在我打开门后扑进来,撞入我的怀中。她害羞地躲过一边,说自己正处于极危险的境地,希望我能够救救她。我说难道有人追杀你吗。她说来不及解释了。我挪动柜子,揭开下面的井盖,将她藏到底下,又将柜子挪回去。不一会儿传来了奔驰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几个拿着弓箭的猎人粗鲁地说话,一个说,这里有一座房子,说不定它躲在这里了。一个说,我们进去看看。我将刀别在身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走进来。你好,有没有看到一只大野兽,我摇摇头说没有。另一个耳朵被厚重的皮帽压得卷折的人双手抱肩,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在送走他们之后,我有些怀疑女子是不是野兽的化身,但转念一想那只是神话传说,现实中是不会出现的。
不一会又有一拨人走进来,问是否见过一个女子,我说我只见过一个跑动的人影,大概是往右边走了。
女子从地下走出来,说了谢谢。我说刚才有几个猎人在追逐一只野兽,你该不会是野兽吧。女子笑着说我哪里是野兽。我说我也这样想。还有一拨人又来了,大概说来找你的,我说你朝右面走了。方便问一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吗。她说等有时间和你细细地讲。
那天晚上我们点起蜡烛,还喝了酒,在酒中,她的脸酡红。醉意让她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她倒在我的怀里,像一瓶白色的牛奶。她用平缓的语调,向我诉说了自己的离奇遭遇。她说,在我出生三天之后,母亲就得了产后抑郁,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最终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晚上离家出走。后来父亲每每回忆起来,都会热泪纵横。父亲一个人忙里忙外,总算把我养大。他在一个大风雪的晚上,告诉了已经明白一些事理的我,说你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晚上离家出走的,她只带走了自己曾经最喜爱的一把绣花伞。我问她要去哪,她说出去走走,此后就再也没回来。我那时就确定了要找寻母亲的愿望。在十五岁那年,我被一个流氓奸污,这时我无比强烈地想念着母亲,在我的想望中,母亲是无比美好的存在,在那一方从未被玷染的空间里,她无时无刻不带给我绵长的光芒。她边说边啜泣着,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来安抚她。她继续说,后来父亲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他没日没夜地喝酒,喝完酒就耍酒疯,有一次还逼我跳舞。我不得不从家里逃出来。在途中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起纠纷,那些人缠着我不放,私下里说要把我卖到乡村里。我乘他们不备用刀割断了绳子,逃到了这里。
最后她带着朦胧的醉眼说,你有刀子吗,给我个痛快吧。你不要怜惜一个可怜的女人,因为她是柔弱而无用的。你要用刀子让她变得坚强,让她的血来灌溉刀子。我可以向月光发誓,她只崇拜刀子。我微微摇晃着她的身体,就像母亲轻摇着自己的婴儿一样。她渐渐睡着了。
我站起身,走出屋子。月色像是混沌的粥汤,显出暧昧难明的色彩。我喝完最后一口酒,辛辣的酒气久久回荡在舌尖。我拿出刀,走向旷野。
旷野里的风声在怒吼。无数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站在猎猎风中,站在一切的流转中。
一声巨大的吼叫震荡了人的心神。我看到了它。一只巨大的不知名的野兽。野兽的眼睛里闪出蓝色的光芒,具有一种荧惑人心的力量。我将刀紧攥在手,两脚摆成弓步。野兽四只脚在地面来回试探,两只后蹄紧抓地面,前蹄浅浅地搭在前面,仿佛就要扑过来。它张大嘴,又朝我嘶吼了一声,白色的牙齿有一瞬闪出幽幽的光。我用刀劈空划了两下,炫目的刀花让野兽后退了两步。接着便扑了上来,像一只出膛的子弹。我急忙躲闪开来。野兽转过身,再度发起了攻击。我倒身在地,一脚踢中正在腾跃的野兽的腹部,它噢了一声,像一只沙袋一样钝钝地倒在地上。我一个鲤鱼打挺又站起来,提着拳头朝野兽走去。野兽甩甩头,振作精神继续与我搏斗,它颈上蓝色的血管像绷紧的蓝色粗线。我用手在野兽面前晃了两晃,野兽仰起脖子咆哮,而后张开漆黑的大嘴,缓慢地朝我移动着身体,接近我时候用力开合大嘴,露出一排晶亮如刀的牙齿。我一把将兽嘴推过一边,朝兽头部连续出拳,野兽被打得东倒西歪,一只眼珠骨碌碌滚出眼眶。我朝它的喉管抹了一刀,霎时鲜血如喷泉一般四溅。野兽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回到家中,女子已经不知所在。我这时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窗外的风又紧了,将没有关紧的门扇吹得啪啪作响。野兽的血腥味若隐若现。猎人们重新回来了,他们问我是不是你杀了野兽,我说是我,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一个说我们顺着它的血腥味寻找回来的。我们事先有过约定,如果谁杀了那只野兽,谁就做我们的王。我说我没有兴趣。他们对我进行了威逼利诱,但在我凌厉的刀光下,纷纷知难而退。他们说愿意为我做一件事。我说找一个左颊有一颗痣的女子。
猎人们是第三天回来的,他们带回来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确实是她。在我的照料下,女子渐渐恢复过来。我问她去了哪里,她的眼睛中现出躲闪的神色。猎人们纷纷告辞。女子说她独自去找母亲了,但哪里也没能找到。但她遇到了一个和想象中的母亲相貌相似的人,她问那人是否有过那样一段往事,但那人表示闻所未闻。我能够料想到,她如同找妈妈的小蝌蚪一般,四处寻找着母亲的踪迹。那人又说,不过我可以认你为干女儿,毕竟你觉得我像你的母亲,而这样的情况是不多的。女子拒绝了她,虽然她知道这也许是与母亲靠得最近的一次。她选择了继续寻找。在一个谷口,她遇到了一群强盗,他们用绳子反绑着她,鞭打她,让她学驴叫。她被折磨得头晕目眩,这时猎人赶来了。
在夜晚,风雪肆虐,我们闭着眼,手拉着手。
她问,你的刀子在什么地方呢。我说刀子在杀过野兽就不见了。她说,我要继续去寻找母亲了。我说,路上保重。还有,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