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
天空上布满了死去的鱼。云在下沉,水在上升。气体混沌,生命的钟摆在废墟上滴答着,空气里弥布着鱼腥味。沉重的黑暗中,只能看到些微的绿光,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带着微弱的喘息之声。花朵颜色黯淡,花瓣凋零萎顿,花的影子紊乱交错。呕哑的声音像铁丝一样一丝丝钻入人的耳朵。动物成群死亡。人类走向墓地。花环已经备好了,必要时可以献上去。
麋鹿常常来到这里,像是做了一个梦。她对此感到恐惧的同时,却也兴起强烈的兴趣。她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在这里她感到宁静。她想要来这里似乎并不需要多余的条件,只要想一想,便似乎来到了这里。一次停电时候,不透明的黑暗沉甸甸地压下来,麋鹿就来到这里。她的呼吸黑暗而急促,脸兀自发烫。在这里,世界像是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巨石,充满了毁灭的可能。许多奄奄一息的人们正驱车赶往墓地。那些还有一些精力的人正在寿材铺为自己或朋友挑选墓碑或棺木。
麋鹿倒了一杯茶,茶水让人冷静。茶壶是白色的,泛着冷静的光芒。她凝视着浮沉的茶叶,褐色的细小薄片在水中勾勒线条,然而沉下去。太多的时间用于浪费。麋鹿喝了一口茶,清凉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黑暗借助微弱的灯光切出她的轮廓。她颀长的秀发披散在后背,黑色的衣服依着身体顺流直下。
茶水让她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包括一些现在还觉得难为情的事。于是茶水也仿佛苦涩。在少不更事的年纪。
她低声对他说,她的头上长角了。他说磨掉它,长角是不好看的。她说万一我出现生命危险呢。他说怎么会呢。她说可是我的头上长角了。他将她头上的角归结为对于生活的厌离。她说我确实不喜欢生活了。我已经喜欢过生活了,现在我要喜欢一些其他的东西了。
喝浓烈的茶。
于是他们分开走。她将他的词话、花雕、照片都丢掉,她不是一个恋旧的人,虽然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恋旧的人,实际上她很绝情。绝情得就像公路上奔驰的犀牛。而他则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是将她想念,并强忍着不给她发信息。
黑暗的时代里有黑暗的精神。死亡肆虐,颓败浮动。白色的花圈,崩坏的巨石,沉沉的暮色。一切都在腐朽,一切都是空虚。被撕裂的晚霞也不肯留下丝毫的眷顾于这无望的世间。没有什么快乐让人快乐,只有痛苦能使人感到快意。断裂的墙壁上残留着阑珊的字迹,如果有谁上前去看,上面就写着他的名字并“葬于此”或“之墓”的话。一切都是灰暗的,没有一点可以活泼生动的色彩。墓冢发出寒冷与腐败的气息,世界可笑而夸张地崩坏。
她谛视着随水流沉浮的茶叶,每一瓣都浮出一段往事的香。那时候她喜欢喝茶,他为她泡新鲜而浓淡适宜的茶。茶水悠然如音律,拨动她的心弦。然而往事不可追,一切都成为淡淡的痕迹。
黑色是美的,黑色是亮的,黑色的乌托邦才是真的,所有看不见黑色的人都是盲的。倾塌、错乱、腐朽、癫狂、梦呓,巨大的石头在悬崖上吱吱呀呀地转动,带动许多土屑、碎石,在一阵险恶的风中飞扬。然而人们对此一无所知,人们在像往日一样喝酒纵乐。在无聊中,人们总会有取乐的方法,但愈取乐,他们愈觉着了无聊。并摊开双手,像《最后的晚餐》中被出卖的无奈的耶稣一样。然而世界就要走向毁灭了。
她的角终于被磨去了。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疼,但却让人惊心。当她从医院走出来,绿色的树荫像草一样铺在地上,啁啾的鸟语像葡萄一样骨嘟嘟地盛放,银色的光线像蛛丝一样流溢缠绕。她长长地太息一声,在这太息里,她知道自己是凄然的。
向着黑暗,她哭了一回。她的眼泪是对于黑暗的燔祭。而在黑暗面前,悲伤是奢侈的。她对黑暗充满着感激。只有在完全的黑暗中,她才能够清晰地看到世界的尽头。留给人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麋鹿曾经问过祭司,如果世界灭亡,那么永恒还有什么意义。祭司反问,如果爱成为回忆,那么爱有什么意义。麋鹿说,只是爱过而已啊。祭司笑而不语。他黑色的长袍在风中抖擞着,哗哗作响。
有人远远地向麋鹿招手,麋鹿轻易地认出了那人。那是麋鹿自己。麋鹿自己在向自己招手。这一个麋鹿笑着,那一个却绷着脸,两个麋鹿互相看见了自己。
麋鹿的脸上飞过一片潮红,仿佛坐在篝火旁边承载了火光的投影。一个没有身子的人影掠过,麋鹿注意到了这一点。
大祭司,拯救我吧。大祭司,用你的磅礴的力量,用你无瑕的祷词,用你火焰的情感拯救我吧。大祭司,雪花覆满了你的头顶,悲痛修葺了你的房屋,黑暗吞噬了你的力量。大祭司,你黑色的唏嘘,红色的法袍,绿色的眼睛。大祭司,从你口中滑过的比喻正在悄然坠落,从你手中接过的炬火正在无声熄灭,从你眼中流落的多情正在疾速坠地。大祭司,索多玛与蛾摩拉、爱别离与怨憎会、如是说与子不语。无尽的空洞、沼泽、漩涡,在逆流中翻涌;无尽的苦痛、炽烈、中伤在浊浪中激荡。
麋鹿的手中不知怎地多了一串佛珠。她的手指滑过略有些冰凉的珠子,一粒粒珠子相互撞击,戛然有声。砰,串珠着地。
黑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多的死亡贯穿了鱼鹰的喉咙。然而麋鹿感到了快意。她在其中感到了一种深刻的静谧,像是灰色的殓布遮盖住将要腐朽的人体。
你会记着我的,不是吗。她对另一个麋鹿说。另一个说,只有忘掉你我才嫩记得我。我们还是互相忘怀吧。麋鹿的眼里驻满了凄然的神色。黑暗映入眼帘。黑暗的脸面夸张地扭曲,成为千百种姿态。
麋鹿说,可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也便是全然的光明。
另一个麋鹿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她先是在上面轻轻地划了一下,一道浅浅的白印显出来。麋鹿感到微弱的绝望。她将刀夺过来,扔掉。
红色的岩石绝望地喷涌。连成一片火海。许多夜行的鬼穿火而过。卫星撞地球,大火烧原野。凄惨的嚎叫在地狱沉沉回荡。成群的尸体像路障一样在路上耀武扬威。灰暗的大地上有深色的孤独。大雾被血染成鲜红。断裂的土地上长出食人的花。
太多的人还未出生就死去了。
给我一个温柔的笑容吧。临别时候他说。她笑了笑,没有温度。他就走了。仿佛遁入了一个洞穴之中,他的身影消隐于无。
穿行在黑暗的大地,有些事不再提起,有些事成为谜。
麋鹿在黑色中,得到了大慰藉与大欢喜。她的嘴角带着依依的笑。她想在某一天死在这里,这是多么凄美的事啊。正如死在沙场胜过病床,死在无可挽回的颓势中,也不知是何等的美好啊。可惜人只能死一次。
死亡在咆哮。葬送了许多的鲜活。万鱼归海,当麋鹿站在车站看着往来的汽车时候,她这样想。死就是这样一片纯真的大海,召唤着生命,驱使着生命向它献祭。最壮烈的最美丽的最流氓的。不惜用劝诱的手段与未知的蛊惑。面向无垠,人总是情不自禁地被吸引。
祭司的嘴开始像虫子一样蠕动,他的话并不能使麋鹿明白,像是疾驰而过的车辆,碾碎了理解的橄榄枝。那一刻她想杀了他。然后她被自己的念头惊骇。她毕竟有求于他。但他以一种她不大了解的方式拒绝了她的愿求。对她而言,就像打破了一面可以作为对照的镜子。然而就在镜子的破碎中,她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平放在桌面的茶水自顾自地荡起了波纹,这不能不让人惊奇,就像将自己的心绪传递给了水一般。麋鹿睇视着水,水又波澜不惊了。麋鹿的脸在水中飘荡,脸上泛起水纹,她兀自想象道。
世界的巨石已经有大半悬空在危崖之侧了。除了走向毁灭,人们将不能赢得新生。麋鹿的心里如黑暗空荡的大厅,没有一扇窗。然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婴儿安然地酣睡,并不理会世界的危险与错落的梦境。麋鹿因此感到安详。如迟暮之人在儿孙满堂时的安乐与慈祥。更多的是慈悲。
大祭司,原谅我们吧。虽然我们不知宗教与天命,上帝与烟。然而你就原谅我们吧。毕竟我们都曾经是婴孩。毕竟世上的黑暗已经很多了。大祭司,用你不能为人所听懂的语言吟唱吧,用音乐收割人们的耳朵,用画布抹干人们的眼泪。虽然你从不知道怎样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