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狗

每天,狗子们都透过窗户看着我们。它们的眼睛为了便于窥伺而呈五角星。在黑沉沉的夜里显得像星星。它们就是用五角星的眼睛窥视着我们。即便我们身处高楼广厦,它们也能够找到合适的位置与角度,投过窗户瞭望我们。我们会奇怪它们是怎么爬上来的。狗的鼻子黑黑的,像一粒纽扣,如果是冷天,我们还可以看到狗鼻子里呼出的咻咻的白气。

它们执着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像一个个间谍,一个个狙击手。每当我们做出一些动作时,它们的眼睛都会忽然睁大,闪过一道灿烂的光辉,燃烧好一会,而后渐渐熄灭。

在它们的眼眶中,我们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碰撞到他的如同扁狭的小屋似的眼睛的边框。我们的惶恐与小心毫不亚于身处监控器下作案的小偷。

它们的眼睛是那么不知疲倦,像是一盏盏长明的灯笼。一次一只狗睡着了,但眼睛依然盯着我们看。看得我们后背发凉,仿佛有一阵阴风从我们的脊背吹过。后来我们才明白,原来是狗睫毛在闪动。不要以为狗睫毛的眨动不会引起风,我们只要看一看狗的数量就明白了,那么多狗围在我们的窗前,密密麻麻的排在窗户外,一层上面垒着一层,有的只能露出一只眼睛,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我们从哪个角度做动作,它们都看得一清二楚,并通过狗的语言,一阵低微的汪汪声互相转告,如果我们做了在它们看来不恰当的事,它们就会愤怒地吼叫。有一次还震碎了一块玻璃,哗啦一声,我们除了在窗子里瑟瑟发抖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有时候它们贴在窗子上的样子就像一幅窗花,如果再将窗棂纳入视线,就会发现像是一幅装裱精美的油画。

我们一定要驱逐它们,它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我们。一个新来的年轻人晃动着拳头忿忿地说。他的拳头硬绷绷的,一看就打过很多次架。但没有人响应他的话,他的话就像一块石子沉入深深的水底。他又说了一遍,但回答他的是更深的沉默。在快要下班时候,一个中年人将手放在上衣衣襟底下,向他做了一个隐秘的招手的动作,他心领神会,跟着他走出去,他们拐了两个弯,来到一个没有窗户的走廊。中年人对他说,你还是太过急躁了。年轻人说,可是它们不是欺人太甚吗,它们用死鱼一样的眼睛侵犯着我们的隐私……等一等,中年人打断他的话——就像打断他的胳膊一样,让他很不舒服——你难道没发现有时候狗的眼睛还是很亮的吗,像是宝剑出鞘时候闪出的光芒。而且,它们要看就看嘛,我们忍一忍不也过来了……可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曾经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也都和你一样想要把这些爬在窗子上的狗清除得一干二净,但那是没用的,当你赶走一批狗,立即就会有另一批狗爬上来,而且更多更密集。尚且不说在驱赶过程中我们冒着多大的危险,不是有很多人被狗咬后得了狂犬病而死吗。那么我们是斗不过狗的了。年轻人惶惑地问。中年人默默地点头。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年轻。

狗的眼睛就像一只只铃铛,我们听到叮铃铃的声音。眼睛里反映着我们的形象,如同一万台同时播一个频道的电视。有的狗伸出舌头,舌苔空空荡荡,朝上舔着,就要够到鼻尖;有的狗将头埋在自己的腿间,似乎还要将头弯折过来;还有的狗笑着,露出惨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锐利的白光,简直可以为牙齿广告做形象大使了。

我们一边忍受着狗的窥伺,一边将自己投入到工作中去,不断拧紧工作的发条,试图通过一件事忘却另一件事,如同试图用一幅画遮盖另一幅画。

但吃饭或回家时候我们不得不走出去,在明明知道狗包围了我们之后。我们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迈着灌铅一般沉重的步子走出去,走了一段路后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可以作为遗言的话。上涨的恐惧淹没了我们。街上也四散着狗,我们何尝不知道,它们也是在暗地里监视我们的,在我们的目光之外,它们互相递眼色,但当我们看向它们,它们就若无其事地跳踉着,仿佛寻常遛弯一般,而我们注意到这样的太平是易碎的瓷器。我们只好紧紧地跟紧同伴。一个因为看手机而落在后面的同伴被连续七只毛色各异(白色、黑色、黑白色、青色、粉色、铁灰色、黄褐色)的狗追上,并摆出北斗七星的阵列。他发出恐惧的惊呼。我们急忙向他走过去,狗距我们只有一张嘴的距离,我们随时都有被咬中的危险。我们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偶尔还跳一下,在狗头似乎要前伸的刹那。我们全部的恐慌在于不知道狗在什么时候下口。从七只狗摆出的北斗七星阵中,我们紧紧依靠,将后背贴在一起,手脚朝向外面,像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样。一步步地,我们移出狗的包围。但当我们以为平安无事时,一只悄无声息地追上来的狗忽然咬了一个同伴的脚踝一口。同伴痛得跳了起来,我们回头去追赶狗,狗已经蹦跳着没入了狗群,而狗群正如同漫漫黄沙一般辽阔无垠。我们在路口叫了一辆车,将同伴送到医院。

于是单位给每个人都发了碧绿的竹制打狗棒,并为我们训练打狗棒的用法,分别为绊、劈、缠、戳、挑、引、封、转。每个人都呼呼地运转着自己的打狗棒,像是一团团碧影。为了避开狗的窥察,我们选择在一间密闭的地下室中演练。

但有一天,我们还是在地面通向地下室的一条窄窄的楼梯上发现了一摊狗屎。大家都骂骂咧咧地。不多久大家就发现楼梯上狗的踪影。狗就蹲踞在楼梯口,像是地狱之犬。当我们拿着棍棒去赶它时候,它早已不知去向。我们又找了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训练打狗棒法。但这是徒劳的,我们做什么都瞒不过它们。在打狗棒法即将学成之际,一群以鹿犬为首的藏獒突破高压线堑坑等众多藩篱,走进我们的地下室,藏獒凶猛地扑向我们,疯狂地撕扯我们的秘籍与大腿。我们还没来得及施展自己的打狗棒法,就被冲得七零八落,连棍子也被咬得稀烂。这次人们受伤惨重,三个人仿佛溺水一般淹死在群狗的撕咬之下。

我们终于发现,很久以前,狗们就在我们身边安插了内线,且越来越多。因此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逃不脱狗的追踪。但我们并不知道内线究竟是谁。只能相互提防。有时候最危险的人就是最亲近的人。在一次关于狗的会议上,一个老人用颤颤巍巍的声音对大家说,狗对我们的威胁已经很大了,我们应该团结在一起对付它们,而不是互相攻讦。不过话说回来,狗的势力再大也撼动不了人类的地位,如果有人愿意做狗的内奸,那么他一定是反安了狗眼。他的话音刚落,一片掌声响起来。

窗外的狗的眼光显得愈加凶恶了,人们再也不敢与之对视了。偶尔不留心的一瞥,就将人惊得毛骨悚然灵魂出窍。于是大家都拉上了窗帘。但这也是无用的,狗凌厉的目光像是刀子一般轻易地穿透了窗帘,直直地射向我们。我们被重重地斫伤,有人因此而患上难以治愈的小肠氙气。

一个年轻人失踪了,人们都有些提心吊胆。接着又有很多人失踪。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猜测元凶是狗或狗的帮凶,因为这些人都是极力主张将狗消灭殆尽的——此时人们分为两派,一派是主和派,主张和狗谈判,每天纳狗粮几万吨;一派是主战派,主张杀尽天下可恨之狗。这时主战派内部发生了地震一般的动摇,他们不再公开谈论自己的主张,每天穿着沉重的铠甲,手里拿着打狗棒。因此主和派取得了优势,人类首脑和狗中老大鹿犬会晤磋商,达成和平共处协议,人类须作出如下让步:1.狗可以将人当作宠物;2.人类为狗建造高楼广厦;3.人类每年向狗缴纳十万吨狗粮;4.保障狗接受教育的权利,一到三岁为狗的义务教育期;5.狗死后享受棺椁葬礼……这一桩事被媒体大加渲染,称道是万物平等世界和谐的里程碑。

自此以后,狗趾高气扬地走在街上,有人看到狗豪迈的走法,也蹲下身子,手脚并用地走着,在遇到电线杆时,也翘起一只腿搭在杆上,吱吱啦啦地尿。但这被狗认为是不敬的表现,因而被咬了两口。人们走在街头,也常常看到狗驾驶着车辆,送一只乳毛未干的绑着安全带的小狗去上学。还有的狗骑着自行车,有的狗像人一样直立行走。人们遇到还要和它们汪汪地打招呼。越来越多的狗和美女俊男手牵着手走在街头,臀部扭得像是麻花,不时发出汪汪的笑声。狗们大都很体面,穿着入时的衣衫,有的手里还摇着一把扇子,像极了江南的才子。狗的手腕上戴着金链,眼睛上戴着金边眼镜。出入于按摩店、电影院、夜店等场所。但也有的狗放荡不羁,穿着褴褛的衣裳,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嘴里散出浓重的酒精味。狗们还互相拜访,甫一打开门,就有一个脖子上拴着链子的人手脚并用地冲出来,奋扬着蹄子样的手脚,被狗牵住链子拉回来,说,这是我家的看门人。客狗摸摸看门人的头,说,挺好看的,不是吗。

当狗子们正坐在高堂广厦中休息时,会感到身上受着目光的遮蔽,原来是人们趴在窗户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它们。它们会奇怪我们是怎么爬上来的。人的鼻子白白的,像是糯米。如果是冷天,它们还可以看到人们鼻腔里呼出的咻咻的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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