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当唐代“诗仙”李白在公元730年前后写下这首《长干行》时,他一定不知道,在他身后1000多年,另一位才子曹雪芹,用一生心血记录了一对小儿女的爱情绝唱。
这对小儿女,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的爱情,在开始的开始,正如李白《长干行》中的“青梅竹马”,那么纯洁,那么美好。但在最后的最后,世事弄人,命运使然,只剩下无尽的凄凉。
纵观中国古典文学,在一对对才子佳人的故事中,能在青春岁月里,遇见彼此的真爱,谈一场伟大的恋爱的,首推宝玉和黛玉。
在那样一个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他们何以能够有机会谈这场伟大的恋爱?我想,这应归功于宝玉的姐姐贾元春,归功于她的省亲,归功于因她省亲而建的大观园。大观园,无疑就是宝玉、黛玉等少男少女们无拘无束的“青春王国”和“桃花源”。在这里,他们度过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想,曾经被宝玉这样疼过、爱过、知过、惜过的黛玉,离开人世时,应该是微笑着走的。该还的泪,都已还。欠下的情,都已了。这一生,可以死而无憾。
二
如果我们读懂了宝黛之恋,也就读懂了青春期里所有恋爱的滋味。酸甜苦辣,尽在其中。
宝黛第一次见面时,根据推算,宝玉大约十三岁多,黛玉大约十二岁半。正是情窦初开、芳心未许的年纪。
和所有爱情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一样,他俩的第一次见面,是似曾相识的惊喜。据说,人死后,要走过一座“奈何桥”,喝下一碗“孟婆汤”,方能“忘”掉所有前尘往事,安心转世投胎。但有些记忆,或许太刻骨铭心,虽然喝了“孟婆汤”,但依然无法彻底忘怀,来世相见时,依然让人心动。
《红楼梦》第三回写了宝黛的第一次相见。作者写道: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也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从此,宝玉和黛玉,开始了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快乐时光。爱的萌芽,在彼此心头悄然绽放。和所有初恋一样,他们从欣赏到爱慕,从猜忌到安心,一路走来,太多的点点滴滴,耐人寻味。
三
这一生,宝玉对黛玉说过许多感人肺腑的情话。让我印象最深的,有两句。一句是“你放心”,一句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恋爱中的黛玉,一直对宝玉不放心。寄人篱下、多愁善感的她,虽然深得老祖宗贾母宠爱,贾府上上下下也对她疼爱有加,但终究摆脱不了“孤女”的悲凉。何况还有一个宝姐姐,只怕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宝钗身上戴的金锁,刻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和宝玉身上戴的玉石上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刚好凑成一句对联。她顾影自怜,觉得自己和宝玉的“木石前盟”,在来势汹汹的“金玉良缘”面前,是如此力不从心。
其实,她不知道,她在宝玉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无可代替、无法撼动的。不仅因为她才貌双全,“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更是因为,在宝玉心中,她是世上最懂他、知他之人,是他真正的知己。
我很喜欢《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在这一回里,宝玉终于明明白白地向黛玉表露了心迹,让她“放心”。那天,黛玉去找宝玉,刚好听到湘云和袭人在劝宝玉好好学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顿时心中不快,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百感交集的黛玉,一面拭泪,一面抽身走了。宝玉刚好出门,看见在前面边走路边拭泪的黛玉,赶紧追上前去,问黛玉往哪里去?为何哭了?黛玉强颜欢笑,说:“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并凝视她良久,说:“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却故意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宝玉叹了一口气,问:“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黛玉听了,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半个字也不能吐,怔怔地望着他,不觉滚下泪来。窃以为,宝玉的“你放心”三个字,饱含着对黛玉的所有情深义重。“你放心”的潜台词,其实是鼓励黛玉要对自己有信心,也要对宝玉有信心。就像宝玉说的那样,“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此心安处是吾乡。从此以后,黛玉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