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和墨家的黑暗面
故有儒墨之是非。庄子说,因为大家为了面子,名利,讲话都歪掉了,对于真相的要求也都不高,于是,中国就变成儒家跟墨家可以打架、可以互相批评的地方了。
实际上墨家有点像是周朝的嬉皮族,他们追求自然、简朴的生活,要求对别人有平等的爱。这听起来是不是很好?
儒家就是要求人要为了社会秩序,一定要把人的分位做得很安稳,大家都安于本分,贡献自己的心力,让这个社会能够大家一起同心协力、发光发热,这听起来都是很好的。
可是,庄子对于儒家的批评,就讲得很清楚:『负面心想事成大法』;你所有的那些口号、教条,都是你不相信人会好起来才说的。同样是儒家,到了孟子——庄子跟孟子同一个时代,但他们两个好像从来没见过面——儒家才出现第一次的反省。
孟子的主张,就不是负面心想事成大法。孟子是这样的:一个国王朔:『我没办法行仁政,因为我很好色。』孟子说:『好色很好啊!肉体享受是很快乐的事情啊!你既然好色——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你自己爱吃牛排,有人陪你吃牛排,你就会更开心对不对?——你就在全国办理婚友社什么的,让全国人民都享受幸福的性生活,国无旷男怨女,这样大家都觉得你好好,这就是仁政!』
孟子不跟你逃避黑暗面;你有黑暗面,我们就来发扬光大一下,让它价值完成,就光明了。孟子对儒家做了第一次的反省。
但是在庄子、孟子之前的时代,儒家还是非常小心的。所以庄子透过一些角色批评孔子。他说:『孔子啊!最狂信你的死忠粉丝弟子是子路,可是你看子路死得多惨!』子路这个橘色,因为他只相信老师说的人生地图神圣的真理,他自己走路是不看路的,所以他叫子路?简直撞电线杆的专家。
<齐物论>后面有个地方,庄子对孔子的师徒关系,提出了一个很微妙的批评:『如果你以教就会,老师其实不会高兴。』你懂我意思吗?像我这种中医,有徒儿青出于蓝,我高兴吗?其实有点心酸酸。但是,如果你怎么教都不会,老师觉得『你辜负我的苦心』,也不会高兴。老师作为教主本身,一个超矛盾的存在。你知道那种奇怪的感觉对不对?
中国人会觉得,『师徒制』就应该怎么样怎么样,师徒之间是一种伦常关系。但道家的观点,你看庄子的世界就会知道,《庄子》书中的徒儿们,都是爱怎么冲撞老师就怎么冲撞老师,爱怎么噎老师就怎么噎老师的,他的徒儿都是很野的。
儒家建立一个很有规范的礼教系统,我们中国的师徒制,多说是从这个系统来的。相信各位对于师门里要如何『执弟子之礼』,一定略有耳闻,否则哪能得到师父的真传,是不是?
老实说,身为中医人,如果我是一个某某神医,我真的希望我的徒儿功力跟我一样好吗?这很难说。我没有说『一定不』,但问题是,你可能不会真的很希望徒儿跟你一样好。我有一个同行,他的爆炸点就是『我也会』。当他在那边洋洋自得、自夸自己多大本事的时候,我跟他说:『这,我也会。』他就差点气炸掉。
你引以自豪的独门本事,人的自我,真的不希望别人也会;但人家『不会』也不行:『我教你那么久,你怎么还不会?你辜负我!』
所以『徒儿』本事就是一个非常为难的角色。这不是道家书上讲的,是儒家书上讲到孔子跟颜回之间的事——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跟孔子关系的微妙之处在于:颜回死了之后,孔子大为伤痛,大叹道法后继无人,因为颜回是他仅见的天才儿童……有这个故事,对不对?可是,如果孔子真的爱颜回,当颜回面有菜色的时候,他就会说:『乖徒儿,来老师家吃饭啊,师母刚好蒸了馒头。』才对啊,结果连这个都没有!
庄子就拿这个来借题发挥了。在<人间世>那一篇,孔子叫他持斋,颜回跟老师说:『我已经饿那么久了,很斋。』他们师徒关系很奇怪,好像孔子爱颜回爱得不得了,又好像孔子非要这个人死——就是那种感觉。
《论语》里面就有这样一个论述:孔子跟颜回在战乱中走散了——因为国文基本教材是看文言文,所以可能你看不出来,但意思是这样子:孔子跟颜回终于在战乱中走出来又相逢了,孔子就跟颜回讲:『你怎么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你怎么还活着?』第一句是这样打招呼的唷!颜回就答:『你都还没死,我怎么敢死?』你有没有看出这对话很奇怪、有些险恶?有一种复杂的情节,complex、这事《论语》里面自己写的,不是道家在瞎改他的哦。
所以,在儒家的美好世界观里,它也同样会创造出属于儒家的黑暗面。
那你说,既然儒家不对,我们来信墨家好了。你知道,所有的教义都是很美好的,但教义只是一个程式,就好像相对论是很美好的,但是做成原子弹就不美好了,从理论过渡到实际,往往结果是很惊人的。
我妈随便乱掰一个故事好了:比如说墨子这个人啊,他其实是一个超级好色的人,所以他创个教派,叫做『兼爱派』,谁都可以兼(奸)着去爱。这个兼爱派呢,因为学生年纪比他小,学生的太太就比较年轻漂亮,所以他就跟学生讲:『我们的教义是对人都一模一样、平等的爱,所以,我对我老婆这样的爱,对你们老婆也是这样的爱,这才叫做平等。』就像《哆啦A梦》里的胖虎跟小夫说:『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还是我的。』
因为兼爱嘛!所以每一个弟子的老婆他都轮着去睡。可能弟子开始觉得这教义有点怪怪的,就有点像小夫对胖虎的那种情绪,就斗胆问师父说:『师父啊,既然说兼爱,那师母也给我买兼着爱一下好不好?』这时候墨子要怎样说?墨子就说:『徒儿啊,难到你没有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吗?你师母,连我都不想吃了,我怎么好意思给你吃呢?』——于是就完成了胖虎的『你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的大业啦。
我们这个世界有太多冠冕堂皇的理论,但是在实际生活,你去玩玩看?所以《庄子》一再讲『每下愈况』,什么教义都不可以拿来打高空。世界上最残忍的屠杀都是发生在最正确的教义之下。基督教觉得:我们信上帝,不信上帝死后下地狱,我妈必须拯救他们啊!所以,一定要杀到他信上帝为止。是不是?听起来很完美的东西,你用一个清晰的理性思维去看,都会有非常恐怖的结果——大家都觉得恐怖的性滥交派对,比起基督教的杀人如麻,杂交派对好像也不怎么恐怖了。
我刚刚瞎掰的故事情节,只是让同学了解,无论是周朝时代的儒家支持者、或墨家支持者,都觉得他们支持的是一个非常正确的理念。他们最主要的辩论点是:
啊,没有东西吃了,只有一个馒头,儒家会只给自己的亲爸爸吃,墨家就会掰开来,亲爸爸吃,别人家爸爸也吃。
到底谁是对的?他们主要的争论点在这种非常暧昧的议题上。儒家觉得:你的爸爸对你比较好,你当然要对他比较好;墨家就说:这样不公平。
我觉得庄子的解套是这样子:《庄子》不是讲谁对谁错,庄子会想:都无所谓。庄子说:你们争『是非』没关系,我根本没有是非之心就好了。当然《庄子》的『没有是非之心』会在后面谈到『两行』,就是『都可以』。
我觉得练<齐物论>,你最会经验到的内在奇妙转变,就是在你没有练以前,有很多事情你都会觉得:『你应该、你应该……』人家做了『不应该』的事情,你就会有意见;等到你练了<齐物论>之后,你就会觉得『都可以』,因为你只看因果。
当你只看因果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还真的没有『应该』啊!我不会说:『天威,你不应该跟那个小孩子讲要不要玩3p。』而是你做了这件事,你会得到『人家躲你躲得远远的』的结果;如果你不做这件事情,好好讲,你会得到『这小孩子愿意跟你住同一个房间,然后看你招妓吓到逃出去』之类的结果。但是哪一个结果比较好?我不知道,因为那个小孩的可爱度也是不上不下的,跟她同处一个房间,也不见得开心,所以故意说些恶心的话,把人家劝退,好像也可以,对不对?
练了《庄子》,『只看因果,不看是非』之后,就会觉得都可以,因为大家要的不一样。要安全感的人看西医,要冒险的人看中医,这些都可以。你越来越没有是非,就越来越没有『应该』,只剩下因果,你只看所有的因果关系、所有可能的实相。
他就说: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可是,儒墨之间,都喜欢把自己『对』的地方夸大,把对方『错』的地方夸大。人这样子,人因为我执形成了self authority,自我权威化,为了维护面子,就让人话讲得越来越歪掉。
当人都变成这样子的时候,庄子说:我的建议就是『莫若以明』,不如只是单纯的感知清楚。儒墨的是非,你就单纯地感知清楚就好了:儒家,你照着做会怎么样怎么样;墨家,你照着做,又会怎么样怎么样。
墨家虽然有非常强烈的自我牺牲、简朴的美德之类,但,那依然是一个非常『肥大的自我』。你开创一个非常伟大的教义,但这个教义会让人过苦日子,想吃一顿牛排都觉得:『我是墨家,不能吃牛排!』那就不如把所有的『因果结构』都看清楚,做出对自己诚实的选择,不必再为了这些教义去拼了。
更何况中国人说『侠出于墨』,我也不晓得实际上墨家是不是像『山中老人』Hasan经营的『刺客联盟』那样,接单杀人在补贴家用的?这些下面的东西,你只从表面的教义,也是看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