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毛茛的三部福音

一开始不知道这种花的名称,花瓣重叠的很紧密,像是有序的揉成一段的纸巾蘸上一丝粉红色的颜料,悄无声息的躲在春天的一个角落,开放的本也淡然,无罪无害,仿佛在阡陌之间,一位少女红晕的脸庞、羞涩的笑靥,转念一想,忧郁如月斜下的凉意。花如福音,传递给你们,必因福音而得救,必因福音而幸福。
第一部
三姑一直相信洋牡丹的名字会更加好听,就像刚刚解释给女伴们听的那样,小扣柴扉,轻敲夜雨。暖暖的日子里,听过最多的问候便是日子恬淡,像极了青灯下佛经的一言一语。窗外,小溪流过,像一条白色的绒布,被鸟儿嚼碎的叶子从树梢洒落下来,随着泻下来的阳光,一并随着溪流在流淌。院子里没有声音,角落里几株花毛茛,盛放如初,冷艳、清冽,像是明代画匠笔下的少女,守着一本清新的词,等着恋人归来。
早已经把酒放在热水壶里暖上了几遍,桌上一碟小菜,一壶碧螺春。早春的午后,心事如一瓣瓣零落的花儿,几片嫩黄,几片青红,水墨色的石阶,水墨色的茶几。疏影横斜,花香旖旎,三姑在伏在桌案上,写着一行行诗,听着窗外溪水在屋檐下娇嗔。
一直到很晚的时候,三姑都没见到人敲院子的门。平日里,每天都会有进山的人敲门,讨杯水酒,或是歇脚半晌。
在这间院子里,一直是姥姥陪着三姑。她从小就活成了一个仙人,几乎从来没有下山去,在花里住着相思,在云间小憩一生。姥姥看着三姑长到了二十岁,亭亭玉立,娇容月貌,站在竹篱间,更像一朵柔美的花,走过细雨,走过眉梢。
夜里的时候,外面开始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打落在屋檐上,打在肥厚的芭蕉叶上,滴滴答答,更加显得夜晚的宁静。伴随着一阵敲门的声音,姥姥穿起外套,打开了院子的门。
一个少年,十八岁的样子,个子高挑,鼻梁上有一颗青色的痣,满脸是冰冷的雨水,浑身淋湿透了,站在门口,不停的搓着双手。
姥姥打量了他一会,“进来吧。”堂屋昏暗的油灯,到处散发着腐烂木头的味道,又能闻见一丝烟熏的清香。
少年席地而坐,结果姥姥递来的一碗热茶,陶瓷的碗,很重,端起来着实费力。姥姥转身敲了敲三姑的门,走了进去,低声的告诉她,“他来了。”
“喝了吗?”
“喝了”
“模样怎样?”
“模样清秀,年纪尚小,是个没断奶的小汉子”
姥姥抓住少年的手,引进了三姑的房间。房间里迎面一面屏风,上面是一幅画,看不清,墙角花盆里像牡丹的花,簇在一起,一只只如精灵一般.转身进去,三姑拿起毛巾,给他擦拭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一边细细的看着他,像是看了一辈子都看不够的样子。一边解开衣襟,露出了黄白色的胸,在昏黄的灯光下,曲线自然。少年心跳的更加厉害了,头皮发麻,浑身燥热,整个人木讷的像一根眩晕的木桩,任由着她摆弄。
在花香里,整整缠绵了一夜,
少年这才想起儿时听过黛山族的规矩,女孩子成年之后,不出闺门,在家中等着品相良好的男人,看上眼,会和男人过一辈子,看不上眼的,也仅仅是一个晚上的宿情。
他醒来的时候,躺在半山上的一块青石上,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毯子,太阳光火辣辣的刺着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他拿起脖子上挂着一条狗牙雕刻的小船,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那是夜里三姑系在他脖子上的。他瑟瑟发抖的躺在三姑的怀里,感觉整个人已经掏空了一般,闭着眼睛问,“你是谁呀?”
“不要问,以后也不要想。”她抚摸着他鼻梁上那颗青色的痣。
“我以后还会来吗?”
“不会来了,我也将不在这里。”
“那这是什么花的香?”
“以后你会知道的。”
那晚,少年只记住了花毛茛的味道,他并不知道花的名字。
许多年后,他去的每个城市,总要去一趟当地最大的花市,也跑遍了几乎所有的大小花店。他希望能找到那株花,那株像牡丹一样的花,花里站立着一位如花一般的女孩,鼻梁上有一颗青色的痣。
第二部
飞鸿结婚的时候,我去过一次。那年我上小学,他读初中。村里大都在福建一个制伞厂打工,一个个回来穿金戴银。终究没有熬住,还没毕业便就跟着一起,背着一个硕大的编织袋,挤上了火车。
编织袋里,除了一床被褥,还有满满一铁盒脆脆的锅巴。身边全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口音,还有陌生的味道。他离家的时候,特意把我们一帮小兄弟叫在他家里,把我们从小一直觊觎的家伙什一件件分给了我们,篮球、链条枪、电子表......唯独给的是我一本书:《辞海》。
平时很少有他的消息,除了每年春节的时候。我在村口的人堆里,见他叼着白色香烟,大叫着蹩脚的普通话,花色的衬衫,花色的领带,头顶上卡着深黑色的墨镜,很酷的坐庄发扑克牌。我挤了进去,拍了一张十块钱在桌上,他斜着眼睛看我,一把抓过去,揪成一团,扔在了我的脸上,“滚蛋,回家看书去。”
我气的不行,捡起钱,朝他扔了过去,一把将桌上的扑克牌撕的粉碎。
我跑了老远,还听见他们在大笑,“这小子,看书看傻了。”
傍晚的时候,下着雪,他来了趟我家。他是我爸的学生,每年过年总要来我坐坐。我见他撑了一把伞,很漂亮的一把伞,伞面上全是漂亮的花,一朵一朵,粉白色的,花顶染着淡红色。我接过伞,抖掉上面的雪,盯着看了好几遍。“哥,这伞真漂亮,送我吧。”
他点了一支烟,接过我爸递来的木凳,“送伞不好,伞就是散,不好听。”
“那你明天提一袋橘子给我,有聚有散,有散有聚,不就给这说法破了?”
一屋子人笑的不行,飞鸿夹着烟指着夸我,“你们看看,有学问就不一样吧。”
这把伞是飞鸿自己做的,伞骨是湘西的竹子,手工开条,结实、厚重。伞面是雨布印染,全是他自己一针一针缝在伞骨上。“雨布上的花朵呢?也是你画的?”
他煞有介事的给大伙介绍着做伞的工艺,听我这么一问,“我哪有那本事,那是大师傅给的样子,我给印上去的。”
“这把伞得不少钱吧?”
“那肯定的,手工做的,全世界独一份。”
大伙都夸他,手巧,脑子灵活。也难怪,他那年去了福建伞厂,不到半年的工夫就负责了一个车间,不到两年,他就带一帮工人开始承包流水线。老板出材料、机器、厂房,也包销售。他负责工人的开支,多劳多得。
晚上我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翻看着他送我的那本辞海,终于找到飞鸿那把伞上的花的名字,花毛茛(gèn),又名洋牡丹,被子植物门,多年生草本花卉,喜水,原产于欧洲东南部。
我把伞用报纸包了起来,塞进了床底。伞面太秀气,我觉得我一个大男人,撑出门,不合适。
后来是五年的事。那是我听小峰说的。小峰当年和飞鸿一起去的福建,一直跟着他在车间制伞。
飞鸿那几年也挣到了钱,除了把钱寄回家,家里有个弟弟过上几年到了结婚的年纪。余下的钱,净是胡吃海喝,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十多万买了辆摩托车,喝醉酒,撞倒了一辆渣土车,当场就不省人事。
“当时人就没有了吗?”
“当时人没多大事,脑袋肿的很大,插着氧气管,躺床上,上厕所不用人扶。”
“那怎么没了?”
“第二天我们去看他的时候,大夫跟我们说,人没了。”
有传闻是夜里厂里的老板带人过来一趟,趁他睡着,把氧气管给拔了。一次性赔付给飞鸿家里几万块了事。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上大学。我在宿舍用IC卡给小峰回电话的时候,他在那头泣不成声。
我想起那把飘在雪里的、印着一朵朵漂亮的洋牡丹的伞,从1999年的冬天缓缓的走过来,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那年下雪的声音,依旧清晰。
第三部
我们这里的乡下,有一片芦苇荡,半亩大小,原先里面生长折芦苇,春夏的时候,很是茂盛,迎风摇曳,野趣横生。芦苇塘里水不多,底下全是淤泥,西南角有个涵洞,所以塘里很少能存住水。
说是淤泥,其实是芦苇杆沤泡在水里变成像泥一样,抓一把里面能看到有一丝丝灰黑色的纤维,黏合的紧密,不知道有了多少个年头,大量的芦苇杆沤泡在里面,竟然闻不到腐烂的味道,近处能闻到有点像桂花一样的香味,浓烈芬芳,很厚重的味道。
塘埂上,三间茅屋,老管子一直住在这,从我们记事的时候,他就在。他先天得了白内障,三米外的东西,很难看清。
我们一帮小孩子,老远的在路边,大喊他瞎子。他捡起地上一块土块,朝着我们声音的扔了过来。
最神奇的事情还是这片塘,我第一次见到老管子从锅里端出黑乎乎的、冒着想起的、像馒头一样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哄抢一空,边吃边纳闷,这是什么做的?
原来这是塘里的“淤泥”,不知道到底经过了多少个年头,一年又一年枯萎的芦苇杆、芦苇叶子沤泡在池塘底,靠近竟然闻不到腐烂的味道,反倒有一股桂花一样的香味。老管子把这“淤泥”捏成团,放在饭锅上,蒸上半个小时,吃不坏人。
他把这黑乎乎的馒头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芦花馒头”。有时候还挺讲究的在馒头上点上红色的圆点,像寿桃一样。
有嚼劲,跟馒头没多大区别,唯一的不同是里面有细小的草茎,扳开来,透着土香的热气,冒了出来。
家里有一本红色的《本草纲目》,我翻了半天,上有记载。天然的根茎沤泡在清水里,自身可以净化水质,年复一年的沉淀,没有形成任何杂质,即可食用。
平日里很少有人来老管子这里,也就是我们一帮小孩子。除了给我们吃的,经常给我们讲故事,讲鬼故事,吓的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还是忍不住去他的茅屋。
茅屋西边,一小片空地,不大,笆篱围成一个圈,里面种着各样的花。有水仙、有月季、有紫罗兰,还有花开的很美的洋牡丹。
老管子眼睛看不清,偶尔能看到他跪在地上,摸索着服侍着一盆盆花。浇水,剪枝。
有一天发大水,跟着水冲来一个红衣服的女人。村里好事的人撮合他俩,老管子嘴笑的咧成花,再也不给我们讲故事了,每天陪着他的小媳妇。
后来小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突然有一天消失了,带着儿子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有人看见,她和一个磨剪刀的汉子跑了。
离开的那天,夕阳像血一样的红,孩子在襁褓里哇哇大哭。磨剪刀的汉子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大路上。
老管子想去找,可是到哪找呢?眼睛看不见。
一天夜里,老管子像发疯了一样,在茅屋里,把所有的物件全砸烂了,人在地上到处翻滚,把脸上抓的一道道血印,浑身的衣服撕烂了,一会哭、一会笑。村里的人跑过来,扒在茅屋的窗户上,不停的劝,可他跟没听见一样。有人说,老管子不会得了狂犬病吧?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去了一趟老管子的茅屋,人早已经不在了,茅屋摇摇欲坠。倒是这篇笆篱围的花圃,一盆盆花,依旧长势良好,春天的时候,一朵朵花,开的四处都是,香气扑鼻,尤其那盆洋牡丹,一朵朵淡黄色的花骨朵,紧紧的包在一起。突然想了老管子自己命名的“芦花馒头”,还有他给我们讲过的一个个故事。
有人告诉我,老管子人在南京一家盲人按摩店里上班,每年都会回来村里一两次。但很少有人能看到他。
不知道他找到了他的小媳妇和闺女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