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维格
维格
如果维格画一只蜜蜂,就有人愿意做一世花朵。对此,你深信不疑。你的朋友维格,是一个特别的朋友——人的富足之一,就是得有几个这样的朋友——维格是特别的。
维格喜欢画画。画得极好。没人教她,也不跟谁学,天生就会。画一匹马都看得人好开心,人看完马会感觉自己柔软如草原。可是维格妈妈不允许,动不动干涉,狠狠骂,说颜色里藏了符咒早晚会应验,说图画里躲着邪祟就等着复活。还说高更一支画笔就把自己画到家破人亡,说梵高画着画着就割掉耳朵,还开枪把自己干掉。
维格不管,偷摸着画,上课也画,下课也画,怎么画都不累。随便找个草垛一坐,就可以画一整天。画鸟。画雪。画风。画蚯蚓。画星空。画草莓。画落日。画大雕。画侠客。画村里的疯子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呆呆盯着水。画两朵云从天上掉下来如摇篮在飞。画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和同学老师都飘在汪洋。画上课的数学老师屁股上长出来一条藤蔓一样的尾巴来。画完了,就笑。整个人都在笑,很安静,没声音。有时候,画完了,就送给你。
你是支持维格的。维格!村里的萨满说,每个人都是为着某一件事才来到人间的。你跟维格说。像张良,就是来出主意的。像林黛玉,就是来哭鼻子的。像孙悟空,就是来破紧箍咒的。维格说,嗯,萨满说得对。像我,就是来画画的。你说,就是。维格就问你,你是来干什么的呢?你想了想,说,我就是来支持你的。
支持一个人是没有条件的。莫名其妙,心甘情愿,像上辈子欠人家的。还有一种支持是不知不觉的,身不由己的,看起来像是抗议——维格捣蛋,你也捣蛋,老师就成全你们,让你们同桌,坐最后一排——抗议是飞鸟的天空,抗议是另一种支持。
那个夏天,你跟维格讲了个故事,说长安城边上,住了个磨豆腐的蓝田。眼神不怎么好使,还其丑无比,三十老几的人了,没姑娘愿意嫁他。但他的豆腐很好吃,沁香,有韧劲,方圆百里,无人能比。日日一大早出门,豆腐用扁担挑着,沙僧一样,一前一后两箱,来回几十里路,天黑之前就能赶回家里。
蓝田去长安城要经过一户人家的庄园,院子超大,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各种花木也都神清气爽,满目苍翠茂盛。照例,每回临近庄园,蓝田都会吆喝几声,“豆腐!豆腐!蓝田的豆腐!”
就有个好看的姑娘开门出来,慢慢用修长的手指递银子给他,再接孩子一样慢慢将豆腐接过去,转身进屋,轻声掩门。从不问价,不找补,不说话,也不看蓝田,每回都这样。蓝田不以为怪,他晓得自己贫穷且丑,卖豆腐多年,习惯了微笑着,不管遭遇什么冰冰冷冷,总能客客气气。
如此日复一日,蓝田见姑娘的次数就多了。来来回回叠一起,差不多可称老朋友。蓝田的心里就生起来一些变化,他自己也说不顺畅到底怎么回事,老是盼望着,同时又担心着,像有什么又美丽又危险的事情即将发生——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蓝田依然每天早出晚归,来回几十里路,去长安城卖他的豆腐。
某个晚上,蓝田做梦。梦见自己跟那个好看的姑娘成了亲,姑娘待他很好,温柔,贤惠,还给他生了一个粉嫩粉嫩的儿子,就跟豆腐一样。蓝田就笑。一笑就笑醒了。蓝田就叹气,哎,不该笑的,这一笑,好日子全给糟蹋了,就跟豆腐摔碎了一样,捞都捞不起来,想想心都疼。
醒来的蓝田下了狠心,决定找人去庄上说媒。琢磨了很长时间,苦于找不到合适人选。就想,事关一生美好,还是自己亲口说吧,万一姑娘不答应,也好有个回旋——即使稍嫌尴尬,谁也不会知道,继续乖乖卖豆腐就好。
那是一个三月的黎明,蓝田一早就收拾好豆腐,还特意备了两瓶辣椒酱,更换了新衣,哼着小曲就出发了。或许因为那日心情非比寻常,蓝田居然第一回忘了带秤。人和豆腐都行到半道上,才忽然想起来,又折身回家拿秤。
匆匆拿了秤,继续往长安城去,临近庄园时分,太阳已经升起。“豆腐!豆腐!蓝田的豆腐!”蓝田开始吆喝起来。才想再吆喝几嗓子,脚下窜过来一只鼠,蓝田吓出来一声冷汗,声音也哑了——清晨的朝阳映照在蓝田汗涔涔的脸上,也映照在蓝田身边带露的荒原上。
眼前再也不见姑娘的庄园,只有一座寂寞孤凄的坟茔。坟前什么也没有,清清爽爽的,仅生机盎然一丛欲说还休的苦蒿。
你说,维格!画画蓝田吧。维格说,好。
长大以后的维格,嫁给了一个采药师。采药师待维格极好,就跟蓝田梦里的姑娘待蓝田一样。就跟你支持维格一样继续支持她画画。给她买最衬手最体贴的纸和笔,给她布置花房一样敞亮的画室,给她装最温暖最善解人意的台灯。
维格和采药师住在山顶上,那是一座结实的木屋,藏于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有清澈见底的溪水,溪水里有调皮灵动的游鱼,游鱼看见蝴蝶在飞,就坐在水里眨巴眼睛望,顺延翩翩的蝴蝶翅膀,一路望到天边的云上。
维格的房前屋后,养着很多生灵。松鼠,麋鹿,锦鸡,青蛙,兔子,猎狗,穿山甲,狐狸,孔雀,狮子……还有牛马、山羊以及各种花草。院子里有透亮的池塘,夜里,养星星和月亮;白天,养云朵和太阳。
维格住在一间到处飞满海鸥的房子里,地上画了蓝色的海洋,维格穿着百褶裙走进去,就跟美丽的梦一样。
维格!画个采药师吧。维格说,不。我才不嫁采药师呢。
那你要嫁给谁?我就嫁给你。
你嫁给我干什么?听你讲故事。
维格把画好的蓝田递给你:月色下,一间屋子亮着灯。一只美丽的白狐,安静睡在窗外,头顶满是星光。
维格总穿裙子,各种裙子,有同学议论纷纷,说她骚气。一开始你也不懂,甚至不屑,大冬天的,穿什么裙子,装什么雪花?你也是后来才知道,维格自小就得了一种怪病,自己尿裤子了,自己都不知道。维格的爸爸是医生,可是毫无办法。人都有毫无办法的时候,哪怕是医生,也绝不例外。
维格去终南山寻医那年,送了你一本书,是理查德.巴赫的《海鸥乔纳森》,维格亲手画了独立的配图,厚厚的一大本,比《海鸥乔纳森》还要厚。
书上说,大多数海鸥都不愿自找麻烦去学更多的飞翔技巧,只满足于简单地飞到岸边觅食,然后心满意足飞走。好像他们生下来就只是为了吃。
可是对于海鸥乔纳森来说,飞翔远比吃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除了死乞白赖地在渔船间吃来吃去,生活还有更滚烫的理由。最重要的是执着于自己的最爱,并使其日臻完美,而他最爱的就是飞翔。海鸥天生就应该飞翔,自由是生命的本质。
书上的吉昂长老还说,天堂不是一个地方,也不是一段时光,天堂是一种生命的状态。
你一下午就看完了《海鸥乔纳森》,显而易见,乔纳森是捣蛋的,他甚至不能跟你同桌,坐最后一排。他一开始就被他的鸥群流放了。
你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见过维格,但是维格又好像无处不在。
多年以后的某一个夏天,在一个海鸥飞过荷塘的湖边,你见到了一个爱穿裙子姑娘,你看着她乔纳森一样的眼睛,好想问她,还画画吗?还愿意听我讲故事吗?但是你最终没问。
你甚至都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因为你记起来《海鸥乔纳森》的结尾说——
“它们,我是说你飞翔的样子……好漂亮。的确很漂亮!但是,你从来没有出现在鸥群中。你到底是谁?”
“哦!其实你可以叫我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