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界 】 苏天真 | 失落的王大
(文中图片源自:网络)
我若有所悟
疑似触碰到地名蕴含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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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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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吹 刘惜君;王赫野 - 天赐的声音第二季 第12期
从卑下开始
到超越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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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梦中无数次走进王家花园 |
文 | 苏天真
时间已篡改一切,那目光所及立于矾山之下,东有钟子山马鞭山群峰奔涌而来的逶迤和磅礴,西有沙湖山福泉山缥缈在弥漫蒸腾的水雾间,泼墨而来,写满了万壑青黛。然后至中部原野一如巨翅平展,更有县河、西河、失曹河、瓦洋河、黄屯河汇入黄陂湖,入巢湖通江达海。地脉如斯,气脉亦如斯,乡愁何曾断绝?
站在开阔的田野远眺,远处四面环水的细长小岛。镜面般的护城河水绕岛悠悠而去,卵石历历的沙洲,碧波荡漾的河水,青翠的芦苇、飞鸟在田野盘旋,村庄的炊烟与悠悠云彩缭绕,林木茂盛的王家大院像一幅水墨山水画轴。大院坐落在高墩之上,远远看去,精雅可观,淡而不枯,颇有高古之气。这种高墩我很熟悉,皖中地区历史上多洪水,居住在低洼地带的乡民,为防患未然,砌房前,每每就近取土,一箩一筐地垫高屋基。那挖过土的地方,就成了“护城”河,那垫高的屋基,就成了“土墩”。
儿时的记忆中,门前开阔广袤的平川中央,王家大院以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坐北朝南,粉墙黛瓦,一园分三宅,一宅分四院,五排房渐次递进一线串珠,屋脊和房檐如画勾连五脊六兽的灵动,高贵而又雅致地伫立在羡慕的视野里。
放眼望去,水田开阔,远山浩渺无垠。湛蓝的天庭下,碧绿的禾苗随光线的变化微风荡漾,站在宅院旁的山头,日头与我一般高远,仿如六月里熟透的山杏,一碰即落,这个季节至暮秋,太阳总是从茂密的禾苗缝隙中挤出,我呆滞的目光盯着那呈现更为厚重、更为空廖、更为清冷、更为沧桑的王家大院,没落或者说死亡也是一种美丽,就如这即将沉沦的落日,穿越时空、穹宇、穿过这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沿着生命曲线勾勒的步履,经过一片辉煌之后,最后让我们看到的是一片废墟的博大深沉。
宅的后墙,挨着河埂。河的北岸,有一方池塘,塘中有一个土墩,墩上建有长廓和静养阁,这是花园主人王怀山子嗣童年时的快乐小岛。阁旁栽了花,岸边植了柳,塘里养了菱藕。有四年光阴,那静养阁就是主人之子王长才王长春的学堂。而今,这一切都已化作了漠漠平畴。自近而远,王家大院与山嘴遥相互应,古曾有阴阳先生称此地形为飞龙吐珠,旁边建有碉楼,整个花园形如一幅天然的太极图。那所谓飞龙吐珠,乃龙是万兽之王,刹那间,我若有所悟,疑似触碰到地名蕴含的深意:王大。
我曾无数次在梦中走进王家花园。准确地说,应该叫王家大院,是王怀山的宅第,隔壁的村庄因王姓居多,简称王大。
蓝天总是在想象之外,近在咫尺的矾山,海拔不过百米,却突兀而出。它的脚下,窄窄的街道通往一千多年前的缺口水运码头,在花园村转角处一条笔直的沙砾路连通王大,经过弯弯潺潺的小河和一片茂盛的竹林,叶子在夏日里依然郁郁葱葱,充满生机。我的脚步和目光却被河边的细沙和卵石所粘住,它应是上游矾山采矿长年累积的结果。洁白的细沙与形态丰富的卵石,依然保持着原生态。如今重回故里,亦如故友重逢,好是亲切。
红蓼正是花季,想起宋祁的诗:“花穗迎秋结晚红,园林清淡更西风。织条尽日差差影,时落钓璜溪水中。”人生几多况味,又有几多怅惘。瞧,那状如燃烧的蜡烛,一盏盏枝形吊灯般的花丛,几只蝴蝶在流连。它们几乎忘记了季节,也忘记了生命的周期。我恍然明白,生命如许经年,来来回回风风雨雨里,到底还是平凡生活最能留得住人哇。
沿王大直下,跨过一条塘埂,就是王家大院了。环岛外围,耸立着十几棵粗大的古树,光滑的树干被岁月的苍穹刻出一道道刀疤似的伤痕,但仍然苍翠挺拔,显然是王家先贤们着意培植的风水树。
岛前是一条宽阔的沙砾大道连接飞龙吐珠的碉楼,与村庄形成互为犄角,兵荒马乱年间,以防兵匪不测。
上岛的吊桥已被水泥板替代,桥墩是碗口粗的圆木呈X形插入水底,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日头在高大的树冠缝隙中,时隐时现。天显得空廖、庞大、更为清冷。失去阳光的宅第在茅草深处留下的风已遁逃,喧嚣被封存,整个大院静谧得让人心谎,古老的气味进了人的鼻孔。每走一步都恍若进入梦境,像是一本古旧发黄的书被人遗忘。此刻,从一则厢房趔趔趄趄地闪出一小脚老妇,银色的长发挽成发髻,上别金钗。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沟壑一般,蓝色的对襟上衣,一双爬满蚯蚓似的手挽着一只竹篮,迈着碎步,用警觉的眼神瞟一眼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她听力欠佳,这便使她回答问题的神情格外专注。谁说她已是遗弃儿?我置身其间,宛如隔世。但我清楚,这绝不是老人命运的全部。
我信步由缰地踏上石阶,推进一道暗门,里面却是老妇人的小屋,像礼佛用的佛龛,常年虔诚的烟火,熏黑了包括光线在内的一切。一床连一锅台,便桶与水桶相拥,潮湿的墙体驳杂剥落,因极度简陋而倍感生存的艰辛。一阵风吹来,黄泥巴糊住的窗棂纸“簌簌”地发出唉叹,也许要下雨,但又不像是雨,是树枝被风吹倒在木头房檐的刮擦声,整个大院缺乏一场雨落下时空气的重压。
如此,也就罢了。为了少年的记忆,我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当我们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惆怅而无语时,我们更惊叹王长才早年殒命于肺痨。然而冥冥之中,我分明听见女人的哭泣声,那是王长才的遗霜,我们从她幻化出的那张脸上读出写满悲愤和无奈,一个疯狂的年代,一场疯狂的思想嘉年华。打谷场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夜晚的灯光耀眼刺目,高音喇叭传出声撕力竭的发言和此起彼落的口号声,色彩斑斓的大字报随处可见。多年后,说她死于护城河中。那一瞬间,我的心感受到一束强光般的震击,于是,有一些知性的东西,开始醒悟和清明。
一个悲怆的事实是,“文革”期间,这座二百年的徽派建筑,一夜间,全村的人都得到王家大院必须在思想的博弈中被腰斩,被肢解,被毁灭的消息。乡民们扑进花园,展开了一场狂欢式的抢夺赛,揭瓦搬砖、卸门窗、拔梁柱、伐古树,挪石墩子,仿佛八国联军进了圆明园,人人都生猛威风,眼明手快地狂抢,令人扼腕长叹的历史踪迹已随风而逝。那些残存的护城河,高大古老的乌柏、红枫、金钱榆、香椿奄奄一息,几乎成了任人宰割的屠宰场,而丢弃的残砖碎瓦,被肢解破胸古树的枯枝落叶等污物填满了大半个护城河,河成了村民的蓄水池,旱季,高墩被挖开一道道口子,十几台水车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允吸河水,河尤如一棵大树的根部烂透了,已摇摇欲坠,树冠上疯狂啃咬着的虫豸比叶子还多。
我是在王家花园俨然是一片废墟后,再次走进的。诺大的庄园,像遭受轰炸过后,满目疮痍,一堆堆琉璃瓦、砖头,旧衣裳,破碗、水缸、笸箩、纸片遍地都是,唯有院里的水井、几棵歪脖子香椿树也许是最后的见证者,但命运多舛,时运不济,几年后已夷为平地,仿佛从未有过王家大院,有过繁衍,有过居住,有过什么护城河,有过吊桥,有过水井和古柏和后花园。如今,王家大院稼禾如旧,炊烟依稀,曾经生生不息的深宅大院像草本植物,在季节的尽头老去枯萎。也有花开,一蔟蔟绿油油的的水葫芦绽放紫蓝的花蕊,全是水葫芦花,只有水葫芦花,浅蓝,养眼,靓丽,是这废墟之上唯一残存半个护城河的田园风情。
我怀念王家花园或从未走近的碉楼,亦如大树自由生长,花朵和果实像叶片涌现又坠落,我是否就是它的前身,它的颜色如此洁白,和黛青色的屋脊形成反差,突兀地进入眼帘,时过境迁,盛景不在。大院内杂草齐腰,三栋四栋连体天井已经坍塌,沿边分割成几块不规则的菜地。后院的长廓早已没了踪影,静养阁仅残存一米多高的石柱倒伏在草丛中,周边散落可见厚重的青砖和U形瓦片,没有文字,难辨年代。
大院与王大村民组仅一塘之隔,村庄依山而居,庄南是龙头,西有一口弯月状的池塘,塘口上下串起一条四季潺潺的水渠,自动流入左塘,再汇入王家大院的护城河。溢,则排于下游五里之外的黄陂湖。如今的王大人烟稀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庐铜铁路穿村而过,部分村民搬入回迁房。迎候我们的是退休老师洪泽告诉我,王家大院的废墟已追随灰飞烟灭的昨天。如今在我的家乡流传着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未经岁月的剥蚀和风化,却早早地成了“掌故”。一个世纪前,王家大院曾有一个热血青年,风尘仆仆地投靠远在安庆的舅爷,他面对穿城而过的长江,想到了流经自己家乡的失曹河,想到家乡的兄妹,不禁激情放言:“我为报效国家而来,日后必有人为我而自豪!”百年逝水,滔滔不绝。王长春隐匿在空空荡荡的凡尘里寂寞而去,无人为其喝彩传颂。那个激情放言也被当成了一个“段子”,而段子的始作俑者早已作古。
想象王长春其实被语言装饰过的、生怕别人忽视他的存在,不过是无聊而已。也许正由于那一段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家塾生活,滋长了王长春刚烈而又不折不挠的叛逆。王长春而后进过四所学堂,中间因顽皮闯祸,竟被两次开除:家乡没书读了,就走舅爷的门路,转到安庆东南中学,交由张国乔校长。想当年,王公子刚来陌生校园自卑得要命,自忖怎样也驾驭不了校园的“清规戒律”,但他没气馁、沮丧或者一蹶不振,只默默地苦读三年,自然而成,考取上海震旦大学——这份疯狂,或曰风光,除了他王公子,我不知道还有谁?这就是一个人愈挫愈勇的定力,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工匠精神吧!
后来我在参与区志编纂时,才晓得王长才的弟弟就是王长春,大学毕业加入北伐军,在贺耀祖的第四十军谋了个团参谋,在进攻山东的一次战役中,已是上校旅长的王长春左臂致残。我在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采访时,牛少贤副教授向我还原了那场战役惊人的一幕。
1928年5月,济南市内的四连山万紫千红,冬小麦即将抽穗,远近村落的人们聚集在一起欢度端午,戏台上生旦净丑轮番登场,谁也没有料到危险正一步步逼进。
倾辉引暮色之际。突然戏场外的人群轰然四散,如同受惊的烈马。原来,人们脚下散发浓烈的血腥味。那是从城市高坡流过来的,顺着雨水渠汩汩漫延。人们不明其因,却感觉死亡的阴霾笼罩在头顶。原来是敌人的骑兵长途奔袭,西门遭攻破,守城将士拼死抵抗,直至最后剩下身负重伤的将领,孤身与之奋力厮杀,直到援军赶到,这位守城将领就是王长春,但他的名子不曾被任何史料提及。
不管有意无意,迷,所经历的岁月尘埃,已是偶然中的必然。
随后,他脱离军界随贺耀祖赴南京组建军统,亦成贺的心腹幕僚。
请不要过多地在意你生命底色的颜值,人生在有限的时间刻度中,藏匿清风与鸟鸣、断裂与融合、希望与绝望、悲悯与宽容、局限与超脱、自由与约束。从卑下开始,到超越而止。
王长春不日退居台湾,赋闲隐匿于人头攒动的台北,年逾花甲,孑然一身,只有一条流浪狗伴他在日子与日子之间。
但凡是我眼睛能收敛到的地方都是那样潮湿与清冷,我有一种空落和后怕的感觉。我能感受到眼前的全部:活着的护城河水,走向死亡的王家大院,悬在头顶的太阳......然而,我的身体还是被王家大院包裹着。
遗憾的是,没有任何史料对王家大院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消亡做只言片语的记载。这些消失的带有字迹的石块,用于村民修建猪圈和茅厕——这是一个历史底色沉重的猪圈或茅厕。我在思忖,愚昧一旦开头,毁灭就欲壑难填,抑或,这可以成为寻找古老归属感的一个表征。遗憾,除了遗憾以外,它所隐藏的永恒和深刻无人能及。其实,这个原本以家族为单元的王氏大户,也像普通家族一样,一不小心独居了。
是的,王家大院的子民也是从平民中摔打磨难中成长而起,它隐蔽的“根须”深入平民的土壤,它和平民仍血肉相连。我对以个体生命创造劳动价值的最底层的人致以祟高敬意。或许,这大院主人的身边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他们甚至是卑微的,却像劲风中的芦苇一样不屈不挠。他真实的存在,无关乎大时代背景的痛痒,却如铁打在我的身体上,结出暗黑色的痂。
如今,村人渐渐离开了原有的土地,然而那些被毁灭的史实仍旧在乡愁收获的记忆里出现。面对阔静,沉寂,又夜色阑珊的天穹,大院似乎是时间之外的一种存在。它像是穿越时空的见证者,又像是记忆温暖的守候者。它见证着大院人文的迁徙,守候着正在消失的当下。而现在,又即将随着城乡融合而改变。
有人说,王家大院的存亡像是历史背景的底色。仿如这满河的秋水,丢一块瓦片,也会拨起涟漪。大院自然也是有生命的,我呆滞的目光盯着那落日余辉洒落在金光四射的水面,让护城河呈现出更为厚重的沧桑感、抽象感。死亡是美艳的,就像这即将沉沦的落日,穿过时空、穹宇,穿过生命曲线勾勒的步履,最后走向混沌和黑暗。无论如何,我们如今应该以辩证的观点,理性的态度,历史的眼界,努力尊重这份厚重的历史底色。
好在我能确信,王家大院那些老物件融入了我的身体和思想,被我带走了,比如色彩,比如范示,比如味道,比如我们相遇的瞬间。
我以为,人本性中总是有着期待美好的愿望。对王家大院的老物件和他们的后生们总是抱有成见,由于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细节陡然转变,就像我小学读过的历史教科书,以为最牢固,读的很认真,记得最牢靠。后来又要把它推翻,再记住一个相反的历史结论。
面对王家大院前世今生的世事纷扰,如同那么多垒块堆积在内心,即使迎面的阵阵风,也无法消除。然而,“大风起兮云飞扬”。在时间的长河里,历史注定显露真相。
苏天真,安徽合肥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散文、诗歌等见《诗刊》《诗歌报》《萌芽》《青年文学》《安徽文学》《青海湖》《江河文学》《牡丹》《作家天地》《椰城》《西部散文选刊》。2014、2017、2018年获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2011至2019年安徽省委宣传部、省新闻广电局好新闻一二三等奖,2015、2019年全国老龄委好新闻三等奖。获2018、2019年第三、四届华厦散文奖、2019年第二届李煜文学奖等。
主编:卞毓方 | 出品人:李剑锋
副主编:丹青 丁一 梁长峨 余继聪 张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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