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舟|父亲的心事
父亲的心事
北 舟
父亲第一个心事,是有关老虎。
老虎是我的双胞胎兄弟。他从小就比我学习好,后来顺利考上省城一所大学,一直都是父亲的骄傲。记得那年夏天,老虎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父亲激动地满脸通红。他翻出一瓶压箱底的陈年老酒,一下子干掉了半斤。那是他第一次喝醉。十年后,老虎办公司,生意风生水起,在市区买了三处房产。后来,他把资金转向风投,又杀进股市。很快,老虎出事了。他从市区最高一个旋转餐厅跳了下去,警方后来从他的血液里检测出毒品。
老虎下葬那天,父亲像遭遇一场命运的雪崩。
父亲第二个心事,是有关老家。
他原来是一个兵工厂厂长,三线建设时期从东北迁到了内陆。听他说,当年厂子搬过来后,枪支生产线和靶场都建成了,一直没有开工。后来军转民,厂子生产内燃机、发令器,但效益一直滑坡。父亲退休时,厂子已经半停产,大量职工下岗,一小部分重回老家。
父亲没有回去,他会冷不丁地在酒后蹦出几句东北话。我问他原因,他说,想家了。
他说老家有一条老虎山河,是大凌河支流。他曾在那条河里游过泳。我问他,这河的上边是哪?他说,大青山。我又问,那一直往下游,能游到哪?父亲激动地说,是大海。
从此我知道,从老家往东南走,就可以看见大海。
若干年后,我给父亲买来一张中国地图。他当时眼睛已经不好,视物出现扭曲变形。每当我铺开地图,我发现他会在9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上很快找到家乡那一片土地。那里色块深褐,形状像一个人的手。五指舒展,就是五条河流。它们在大地上日夜奔走,在父亲的掌心,汇拢出一片蔚蓝。
父亲第三个心事,是有关郭叔。
郭叔是他战友,父亲一直念叨这个人。他比父亲小两岁,他们同一年当兵,在同一个连队。有一次新兵训练,实弹演习。父亲说,有一颗手榴弹甩偏了,正在他身边突突冒烟。他吓懵了,也忘了跑,是郭叔一把捡起,朝远处投了出去。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了,震得他脑仁发疼。那可是郭叔冒生命危险冲上来的,慢一点,命就没了。
郭叔是湖北人,退伍后回原籍孝感。当时他们隔俩月通一次电话,后来父亲换了单位,郭叔搬过一次家,彼此失去了联系。父亲说,郭叔曾在派出所工作,后来工作调动,又去了云南。
父亲说,即使见不了面,有封信也好。这个念头对父亲来说,就像冬天的积雪,越来越厚。终于有一天,他问我有没有机会去一趟云南。
我说,行,保证完成任务。我出发前还带了一封郭叔当年写给父亲的信。
费尽周折,我找到了郭叔的档案资料,年龄和履历都符合父亲描述的样子。不幸的是,他在多年前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了。有人说,他作为警方卧底,当年打入大毒枭罗星汉内部,本来进展比较顺利,临收网了,被对方一个马仔告了密。
郭叔说,自己人,别误会。毒贩头子冷冷一笑。原来,破绽就出在他一个说话习惯。因为暹罗语里,男女有差别,男人说话尾音克拉布(krab),布不发音。郭叔在辅音上不像当地土著。这个细节极易暴露身份。
郭叔被毒贩杀害了,尸体被抛进湄公河。
我不知怎样给父亲转述这件陈年旧事。他年龄大了,我怕他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于是我决定在云南回家之前,模仿郭叔笔迹给父亲写一封信。
信写好了,我在思茅地区盖戳儿,那里离西双版纳很近。
父亲现在视力很不好,左眼几乎失明,右眼就像塌陷的老井。我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递给他的那一刻,他双手颤抖,眼睛闪出光泽。我把信拆开,给他念。他听得很认真,像一个孩子,不时还会打断我一下,问郭叔为啥不来家坐坐。我说郭叔一切都好,就是山高路远,来往不便。
父亲放了心。他坐在时间深处,耐心等待第二封来信。
于是,我决定每半年去一趟云南。一是在当地邮局盖戳儿,发信。二是顺路以郭叔的名义给父亲捎回一罐上等普洱。
不为别的,就为看见他收信时幸福的样子。
2021《齐鲁文学》《当代诗歌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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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地理》2020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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