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张冉丨小说/黑洞
作家新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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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冉 :1970年出生于山西闻喜。家庭妇女。浮过半生,才开始学习写作。让平凡平淡平常的生活,因文字因文学而美好。
黑 洞
张冉
川子方方正正在姓名一栏里填上自己的名字,写上出生年月,又在民族一栏内认真地填上一个工整的“汉”字。然后他盯着“成份”两个字,把目光紧锁在下面的方框上。小小的一个字框在川子眼里越变越大,渐渐变成一个无底的黑洞。黑洞里浮出父亲被炙热的阳光烤干的瘦削的脸,高高的颧骨,倔强的额头,深陷的、无力又迷茫的一双眼。他的脊椎骨突兀在被撕烂的衣衫外,斑斑血迹从紧紧捆绑的粗大的麻绳下渗出。黑洞的深处父亲头上两个大大的字——“富农”,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川子不敢再往下想。
他的胸膛像要被撕裂,鲜活的跳动的心似乎要被揉碎;他的脑袋更像是要被炸开。那个无底的黑洞就要把他生吞活剥了。
川子强忍着即将涌出的泪水,走到老师的讲桌前,懦懦地轻声说:“老师,我不知道我家的成份,回家问问大人吧。”
老师抬起头温和地看了一下他:“好,去吧。”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川子静静地走出教室,一只手摸着墙,沿着墙根悄悄走出校园。老师的讲课声,同学们的读书声,还有树梢上鸟儿欢快的叫声,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阳光透过枝杈在摇曳的树叶间翻转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模糊。天那么蓝,云那么白,秋日的阳光,依然是暖暖的。可蓝天,阳光,风声,和川子有什么关系呢?川子的眼前是一片黑色,一个无底的洞。
川子沿着校园的外墙,一只手扶着墙,走,去哪呢?学校还没放学,他这么早回家,母亲要是在家一定会盘问的。他朝村外的方向走去。他有时会呲着牙甩一甩摸着墙的手。久经风霜的土墙偶尔会有棱角刺痛他的手指;或者,墙上会有石头瓦砾扎痛他。有时他也会停下来,在墙上抠一抠,抠下一粒石子儿瞧一瞧。邻居顺子的母亲就常常到墙上抠石子吃,那是哪一种石子呢?村里人都说她得了一种怪病,也有人说是因为她肉吃多了,肚子里积下了板油,石头可以帮助刮掉多余的油脂。川子相信第二种说法。全村平日里能吃蛋吃肉的就数顺子家了。
顺子的大姐又胖又丑,一直嫁不出去。后来,只得嫁给了一个地主成份的人。娶亲那天,川子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一看就是一个让人很喜欢的人。一张棱廓分明的脸上眉眼清秀,身材高大魁实。
顺子的三姐杏,长得像杏花一样秀丽,皎美。人也好,常把家里的饭菜悄悄端到后院给川子兄弟几个。她说,她也是饿着肚子长大的,知道饿的滋味。
杏姐看大哥的眼神怪怪的。她圆圆的杏眼每每落到大哥身上,想多停留一下,又急忙收回去。如果不经意和大哥四目相对,她白晰的脸蛋瞬间被染成一片桃色。大哥也会立即掉转目光,不知所措。大哥20岁了,如果不是因为成份的问题,他一定被推荐上大学了。他是全公社学习最好的,在县高中年年考第一。
大人们在地里忙着种小麦,孩子们在学堂里上课。路上不会遇到认识的人。川子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很远。学校远远地落在身后,似乎那个黑色的大洞也被甩到了身后。坑坑洼洼的马路上一脚踩下去,厚厚的尘土能埋住鞋帮。川子抬脚弹掉脚上的土,两只脚踩到马车车轮辙痕的硬楞上。深陷的车辙里的土很厚,一不留心整个脚就会掉进深深的土里。为了不把土灌进鞋里,川子抬高脚一跨一跳,在深深的车辙两侧的楞上,脚步渐渐地轻盈起来。
天上不见一丝儿云,天更蓝了。一望无际的河滩地里,秋草随风摆动,起起伏伏,似波浪滚滚。鸟儿振动翅膀从草丛中飞起,越飞越远,消失在蓝色的天际。
川子仰起头,伸展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辽阔的草地,无边的蓝天,心儿随着清爽的风飘荡,似乎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川子没见过大海。父亲给他讲过在大海上看日出的景象。川子想有一天他也要去广阔深蓝的大海上,看太阳从深邃的海底升起,海面上金光粼粼,海涛声声。天空像大海一样蓝,一样宽广。川子想大声呼喊,正当一声嘹亮的声音从他打开的胸腔破喉而出时,不知哪里来的气流哽在喉头,他没有喊出来。脸上刚刚飞扬起来的一丝笑容,随着喉头被螺丝般的拧紧,霎时被收了回去。扑通一声,川子跪倒在地上。
也是一个秋高气爽,枯草凄凄的季节。一天,祖母经过这片河滩地,发现草里有鸟蛋。祖母欣喜异常,捡了一大堆鸟蛋,袺于衣襟。心想着一家人会有一顿饱饭,尤其是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孙子们补补身体。祖母颠着小脚一路小跑。正当祖母兴冲冲赶进家门时,迎面碰上在家里倒腾了半天、一无所获、气哄哄出门的红卫兵。祖母一紧张,兜着衣襟的手一松,鸟蛋哗啦一声落了一地。一个个头高大歪戴帽子的红卫兵一个大步蹿到祖母跟前,厉声问道:“哪来的?”祖母有些惊颤:“捡的。”“捡的?怎么可能,哪儿有这么多鸟蛋让你捡?”“河滩里。”不等祖母再次分辩,几个红卫兵在大个子的招呼下,把掉在地上的鸟蛋踩得粉碎,然后狠狠地推了一下祖母:“小心开你的批判会。老富农婆子!”祖母摔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门边,殷红的血顺着额头流到祖母苍老的脸上。大个子领着他那一群人看也没看祖母一眼,扬长而去。
一星期后,祖母永远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令她牵挂的吃不饱肚子的儿孙门。她离开时,三个她一手拉扯成人的儿子没有一个在她的身边,都被下放在遥远的农场劳动改造。祖母嘴里呢喃着她儿子们的乳名,痛苦地闭上了她不舍的双眼。
鸟蛋,夕照的余辉下,风吹草动,草丛里几颗鸟蛋在川子的瞳孔里放大……祖母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一双无奈浑浊的老眼,满头凌乱的白发……一地的鲜血……川子双手把鸟蛋捧起,紧紧地捂在胸口,“奶奶——”一声长长的恸哭,撕裂般从川子的身体里滚落而出,惊起栖在草中的鸟儿。
祖母去世时,川子没有哭。他的眼泪被对祖母悲伤的思念还有对那些害死祖母的人的愤恨阻隔在内心深处。今天,这哭声,压抑了许久的哭声把对祖母深切的怀念从心底释放,传到遥远的天际,传给天堂里的祖母。天堂,世间真有天堂吗?那里一定能吃饱肚子。没有,没有,这里的一切痛苦都应该没有,是一个极乐世界。极乐世界,是啊,大家都这么说,西方极乐世界。那里一定稻米飘香,瓜果满枝,随你怎么吃也吃不完。
嫣红的晚霞缓缓落去,挂在秋草尖上的最后一丝光芒被徐徐拉下的夜幕掩盖。天,黑了。川子想起,该回家了。
收工的农人们扛着锄具,三三两两走在回家的路上。川子怕遇见熟人,川子不想和人打招呼。即使平常遇到巷子里的邻居,他也总是远远躲开,等到人家走过去了,他才出来。有时离得实在太近,不好躲,就硬了头皮,尽量放松表情叫一声“叔,伯”或“婶,姨”。这些叔伯姨婶或拍拍川子的肩,或摸一摸他的头,目光里装着对川子的喜欢。川子怎能不讨人喜欢呢?他从小从不淘气,不调皮,不惹大人生气。喜欢读书,家里的大小人他都知道照顾,尤其是对他的妹妹格外好。
妹妹刚刚出生不久的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穿制服的人,把祖母和母亲带走了。夜深了,却不见祖母和母亲回来。只要巷子里的狗偶尔有叫声,川子就竖起两只耳朵听有没有祖母和母亲的脚步声,有没有开门的声音。可每次狗声之后,巷子里又安静下来。夜格外深沉、静寂,一丝丝寒意渗透到被子里。川子有些害怕,他想起那些关于鬼的故事。虽然,母亲对他说过,世上没有鬼,可不能抑制的恐惧似黑夜一样包围着他,咬啮着他。房顶上似乎有声音,窗户上似乎有个黑影。川子用被子蒙住头,心极度狂乱。突然,双胞胎妹妹几乎是同时哭了起来。川子吃力地抱抱这个哄哄,又抱抱那个哄哄。可是两个妹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们比赛似的,稚嫩的嗓音在漆黑的屋里回绕,像是要把黑夜的沉寂穿破。许久,一个妹妹不哭了,而另一个哭得更歇斯底里。这么小的孩子,哪来的力气哭这么大声音?哭这么久?川子想。
天快亮的时候,祖母在母亲的搀扶下回来了。川子抱着一个妹妹歪倒在被子上熟睡着。他听见了母亲和祖母的说话声,他以为在做梦。模模糊糊,他看见母亲在给一个妹妹喂奶,祖母用小褥子包裹着另一个妹妹,两个人有时抹抹眼,说话的声音里夹杂着啜泣的哭声。川子太累了,他只管做着自己的梦。
川子从熟睡中醒来时,炕上空荡荡的,哭了一夜的两个妹妹不见了踪影。也不见祖母和母亲。一直等到中午,母亲抱着一个妹妹进了家门。川子以为祖母抱着另一个妹妹在后面,就跑到院门外张望。蹒跚着脚步的祖母怀里什么也没有。川子跑过去,拉住祖母的手,急切地问祖母:“樱桃呢?樱桃呢?”祖母的眼角挂着碎碎的泪珠。川子又跑回家问母亲:“樱桃呢?”母亲咽了一下唾沫,平静地说:“这个就是樱桃。不,她是葡萄。从今天开始,就只有樱桃。葡萄就是樱桃,樱桃也是葡萄。”川子愣住了,僵硬了,他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却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泪水夺眶而出。他大喊着:“不,我要去找樱桃!……”
樱桃很乖,她会学着大人做事。扫院子,拾柴火,剥豆子,更厉害的是她跟着巷子里的大姐姐们还学会了纳鞋垫。她纳的鞋垫光而且平整。她才七岁!川子教她数数,她数了好长时间才能数到二十。川子教她背古诗,她早上才记下,中午就忘记了。都说这个樱桃小的时候被烧坏了脑子,因为得了急性肺炎。
川子想起了樱桃。中午教她的字不知学会了吗?像她一样大的小孩学写一个字是几秒钟的事,可樱桃……川子想着,加快了步子。
突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川子摔倒在地。正当他咧着嘴摸着摔疼的膝盖准备爬起时,看到一个黑影从墙洞内钻出来。再仔细看看,是石蛋。
墙内是队里的葡萄园。绊倒川子的是浇地的大粗管子。大粗管一头连接村里的井,一头穿过墙到葡萄园里。
石蛋两手满满捧着葡萄对川子笑嘻嘻说:“葡萄已经熟了,甜甜的,可好吃。你也进去吃吧,这会看葡萄的正好不在。”
村里有葡萄园,有果园。川子从来没有吃过一粒葡萄一个果子。就是见也很少见到。他何尝不想吃呢?可是他只能远远地站在墙外看一看,闻一闻果香。偷吃,他从来没想过。他知道伙伴们常常进果园偷拽果子吃。有一次石蛋还被看果园的狗咬了屁股。
“狗呢?”川子问石蛋。
“狗拴着呢。”
“难怪,这次没被咬。”
石蛋笑了。“今天我可是坐在葡萄架下吃了个饱。一大串一大串的往嘴里塞,真过瘾。狗连叫都没叫一下。”
风里飘荡着葡萄的香甜。川子摸摸咕咕叫响的肚子。他朝墙上黑漆漆的洞口看了看。他钻不下去,他不能钻。他不能偷吃。他站了起来,伸手拉起石蛋。“回家吧。”石蛋把一串葡萄递到川子手里,川子不要。石蛋说给樱桃吃的,川子不再推辞,樱桃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葡萄呢。
夜里,川子梦见坐在葡萄架下吃葡萄,一串一串往嘴里塞。突然,不知从哪蹿出一只大狼狗,川子扔掉葡萄就跑。跑呀跑呀,坠入一个大黑洞。软绵绵的身子,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他张大了嘴,却喊不出来。
小说编审:张 辉 微信号:zhanghui750525 诗歌编审:姚 哲 微信号:8913480散文编审:杨志强 微信号:yzq13734283479图文编审:姚普俊 微信号: yqwyzfq
发刊制作:师郑娟 微信号:szj872668752小说投稿:3295584939@qq.com散文投稿:3118633192@qq.com诗歌投稿:347468290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