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花54天带叛逆儿子房车旅行,“但凡有办法都不会走这步”
摘要:一部房车,一对父子,54天,9600公里,这是一个关于中国父亲与青春期的儿子相互和解的故事。
去年冬天,为了纠正儿子的价值观,摄影师徐云峰暂停工作,用半年积蓄买来二手房车,从辽宁东港的家出发,与14岁的徐子程开始国内环游。他精心设计了一条途经中原的路线,避开繁华,扎进自然和历史之中。
在过去14年里,徐云峰的父亲角色被贴上很多标签,有过温情,但更多时候是“暴力”和“缺位”。这是当下典型的中国家庭,四位老人和一对夫妻在教育中,撕扯孩子的成长。一场出走,和近两个月的密闭空间独处,成为亲子关系的一次试验。
文| 张雅丽
编辑| 毛翊君
没有办法的办法
旅途第六天一大早,徐子程拿起白球鞋就往脚上穿。徐云峰见了,伸手一摸,冰冷的触感在北方的冬天沁出来。鞋子在前一天晚上刚洗过,闷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徐云峰马上抓住儿子的手质问。徐子程梗着脖子犟,“干透了!”他最爱这双鞋的款式,白色高帮,有型。他非穿不可。
“简直就是瞪着两眼说瞎话!” 徐云峰气得声音变了调。父子俩僵持了十多分钟,他彻底爆炸了。
房车从辽宁东港开出来,停在离家1200公里外的济南。十二月末的房车窗外,银杏林里一片萧杀,如同车里的气氛。还不到一周,徐云峰觉得走不下去了。
撒谎成性,儿子这个毛病让他忍无可忍。在家时,徐子程撒谎的理由有很多:把五项作业说成三项;检查作业时假装肚子疼;从姥姥那里要来手机,答应只玩一会儿,最后没完没了……去年疫情期间,因为要上网课,徐子程拥有了自己的手机。说好晚上把手机留在客厅,但大人一不留神,他就偷回房间玩,到了白天上课,却昏昏欲睡。
琐碎的冲突每天都在发生,真正让徐云峰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是徐子程的价值观。大概是初中之后,徐子程时不时会说到,“同学穿三千块的AJ运动鞋”,“以后想到银行工作,因为每天能接触钱”。
徐云峰觉得,该做出改变了。作为摄影师,圈子里常提到房车旅行的话题,他也曾向往过。离开家,在一个独立的空间里相互沟通,或许是个办法。
去年五月,徐云峰挑了一台二手三菱,之后又在二手市场买回拖挂式房车。房车加上暖风设备改装,一共花了五万元,这价格大概是一体式房车的四分之一,差不多等于徐云峰半年的收入。
徐云峰的房车。受访者供图
趁暑假,他试着开房车,带徐子程到离家100公里外的景区,远离熟人,静心学习。然而,在途中,儿子只是把课本拿出来装了装样子。两天后,他们把带的食物吃完便回家了。
这次,徐云峰重新设计路线,出了山海关,顺着济南、洛阳、西安,沿着中原腹地一路南下,最终到达云南程海。这个地名跟儿子的名字关联起来,有着“前程似海”的寓意。他避开了东南沿海城市,要让儿子远离繁华。
2020年12月13日中午,徐云峰开着房车,从母亲家的小区出发了。徐子程兴奋地坐在副驾驶上,可徐云峰看着母亲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心里有些悲壮。开着这种拖挂式房车,走几千公里的路,无法预想会发生什么。他特意给自己和儿子买了意外险。
此前一天,辽宁刚下过雪,路上湿滑。他们的房车驶上锦州境内的高速公路,大货车飞快地从两边驶过,房车夹在大货车中间,有些危险。徐云峰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手直发麻,而儿子在副驾驶上盯着手机。
途中,徐子程在晾衣服。受访者供图
除了旅行,徐云峰不是没想过其他办法。首先是打,但这往往只能震慑两三天。然后是奖励,在临行前的几个月,他和儿子协商过一个“九十天习惯养成计划”,立了五项规矩,如果做到九十天,就奖励他一部5000元以上的手机,一部ipad和一双AJ球鞋。计划执行过一周,儿子又原形毕露。
请假休学去房车旅行,徐云峰的这个提议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甚至连不爱上学的儿子都不情愿。徐子程不想离开同学,更不愿意跟不苟言笑的爸爸单独相处那么多天。
亲朋好友也劝他放弃这个怪异的想法。有朋友专程带他去听了一个辅导讲座,在那次讲座上,老师跟家长们分享,“现在的亲子问题,都出在家长不理解孩子身上,你看我女儿吹两个小时黑管,我就帮她托两个小时。”听到这儿,徐云峰觉得简直毫无道理,愤然离席。
孩子奶奶把这现状归结于父母缺乏耐心,于是把孙子接去自家过暑假。结果暑假没结束,徐子程就被送回了家。奶奶说,管不了。他又被接到了姥姥家。
九月的一天,姥姥叫正在玩手机的徐子程吃午饭。像往常一样,叫了几次都不见人影。姥姥夺过手机,徐子程脾气上来,冲上前作势要抢。向来小心谨慎的老人,一时气急,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第二天放学,几乎从来不接儿子放学的徐云峰出现在校门口,告诉他必须解决问题了。“但凡还有其他办法,谁愿意冒这个险。”如今大谈教育理念的徐云峰回忆起这段,显露出无奈。
四二一阵型
这些天来,除了四分之一的时间是跟同学聊天,偶尔和家人视频通话,徐子程其他时候都在游玩、赶路、吃饭、睡觉,身边交流的人只剩爸爸。
不足8平米的房车里,父子俩在车头的吧台面对面坐下。徐云峰问,爸爸妈妈会让你去吸毒吗?儿子回答,不会。这样心平气和的对话,在家里很少发生。以往类似问题出现,徐云峰会直接抄起皮带,抽到儿子认错为止。
儿子只怕他,徐云峰知道。
这是一个典型的“四二一阵型”家庭:四个老人,一对父母,一个孩子。老人们跟孩子隔代亲,打是绝对舍不得的,顶多责骂。妻子是个慢性子,聊到教育理念,她沉吟了一下,“我没什么教育理念,全听他爸的”。徐子程三四岁开始活泼好动,那时起,徐云峰成家里唯一拥有威慑力的“黑脸”。
为了家庭的生计,在徐子程三四岁的时候,徐云峰到大连工作。那时,妻子做服装行业,早八晚八,爷爷奶奶还住在外地,孩子没人看,只能放在姥姥姥爷家,徐云峰抽空回来看看。教育观念的代际差异从这个时候就开始显现。
午饭时间,三岁的徐子程绕着饭桌乱跑,姥姥端着碗在后面追着,吓唬他,“不好好吃饭,就叫你爸来打你。”孩子好动,手被饭碗烫到,姥姥哄道,“碗碗坏,打碗碗。”一天,徐云峰见状,打算把徐子程带进房间,用自己的方式教育他。老人在身后有些气恼和委屈,“尽管些没用的。”
多年后,徐云峰仍然觉得那句话深深地中伤了自己。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长辈们的教育理念无法同频。他希望妻子可以中间调和,但他感到妻子就像个透明人。
徐云峰的妻子也为难,“毕竟我妈已经帮忙看(孩子)了,应该理解她的辛苦,不想伤老人的心。”她也曾试着跟母亲沟通,但聊着聊着,孩子的姥姥说,“要不你们自己看。”话题总会在这里中止。
儿子七岁那年,在外打工的徐云峰接到了妻子电话,说儿子要上小学了,让他回来办手续。徐云峰才发觉,孩子一眨眼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觉得亏欠,辞了工作回到老家。
此时的徐子程,已经表现出一些乖戾和任性,徐云峰决定当全职爸爸。一个盖满小红花印章的本子记录到,“徐子程小朋友今天按时完成了作业,真棒。”那半年,7岁的徐子程不再吵着看电视,还懂得了用劳动换取零花钱的不易。
而徐云峰失去经济来源,作为一个男人,他为此感到羞耻。他不得不创业谋生,他办了一家影像工作室,凌晨四五点开工,忙着搞宣传、找客源,常常折腾到夜里十点。最忙的时候,他大概有一个月没跟孩子说上话。徐云峰的妻子也没意识到,自己忙工作而陪孩子太少。最终,徐子程又被放回姥姥家。
看上去,徐子程跟多数青春期的男孩一样,阳光好动。而在出发前,这个男孩在学校时常跟同学打闹,不完成作业,老师因此频频叫家长。在家里,他顶撞长辈,除了徐云峰在家,没人能管得住。
妻子是独生女,有了徐子程,姥姥姥爷都宠溺着他。即便那次姥姥摔了手机,最终姥爷也会来圆场,答应给他买个新的。“爸爸”,成了一个“震慑”和“暴力”的标签。可真到不得不责罚的环节,老人们又心疼孩子,劝阻徐云峰管教,甚至包庇问题。
“你们把我当什么?牛鬼蛇神?”因为教育孩子的事,徐云峰跟岳母有过太多次不愉快。在徐云峰妻子的印象里,儿子读小学五六年级的两年,丈夫和母亲几乎不再讲话。自己和丈夫也开始变得无话可谈。她清晰感受到丈夫的低落,一回到家就盯着电脑。以前好友聚会,大家都要带上孩子,从某个时候开始,丈夫不再愿意带上儿子,甚至在朋友们问起时懊恼地打断。
晃过神来,已经是中学生的徐子程早上六点去学校,放学回家在书桌前一坐,几个小时不挪地方,不多跟父母交流,书也不见翻一页。
父子之间的裂痕像树桠一样发散延伸的时候,徐云峰也在努力理解儿子的世界。他试图用自己十几岁时的生活经验,去融入孩子内心。可每当他要跟儿子聊聊,徐子程会说,你们落伍了,说了你们也不懂。要不然,就逃向姥姥家。
出行途中,徐云峰父子一起拧干洗完的衣服。受访者供图
在这房车狭小的空间里,徐子程无处可躲,这里带着一丝强制性的意味,把父子俩的物理距离拉近了。出发第一天,在葫芦岛的夜晚,是过去14年,父子俩头一回真正单独睡在一起。没顾上觉得别扭,白天的奔波让他们很快沉睡。
单独一周的相处后,父子间发生了一些变化。这次关于白鞋的争执后,徐云峰跟儿子说,“18岁以后,我们会尊重你的想法,但在这之前,你还是要听家人的话。” 他又补上一句,“爸爸妈妈不会害你。”儿子在对面,“嗯嗯”地点起头。
三个小时之后,父子俩继续向南驶去。
解开的题
出发前,徐云峰无意中看到徐子程的小学同学录里,“傻x”——一个跟儿子闹过小别扭的男同学在“印象”一栏里这样写。这两个字让徐云峰感到刺眼,他问儿子,这同学怎么能这样评价你呢。徐子程在一旁笑,可能是开玩笑的吧。
尽管他看到了儿子个性的底色是善良简单,但又感到一丝失望,被骂成这样还笑,分明是不自强不自信的表现。
在出发之前,徐云峰几乎不会去思考,儿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优点。他知道他饱受溺爱,厌恶学习,爱耍小聪明,还崇尚金钱。而儿子徐子程似乎对父亲也没那么了解,他知道父亲很忙,是个摄影师,很严厉,自己连父亲的相机都没摸过。
徐云峰盘算过,要教儿子摄影。对他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跟老师的摩擦,徐云峰在初二上学期辍学,正是跟儿子现在一样的年纪。他原本希望儿子起码能不重蹈自己的覆辙,但现在看来,徐云峰觉得儿子继续读书成了最下策,教他摄影还能混口饭吃。
房车继续南下,行至泰山脚下,徐子程在徐云峰心里的外壳,仿佛已经在一层一层发生龟裂。
令徐云峰感到意外,在出行的第一站葫芦岛,简单学了些基础知识的徐子程,竟然就拍出了一张惊艳的日出。他夸赞儿子有天赋,之后那台佳能700d就挂在徐子程脖子上,很少摘下来。
徐子程拍摄的日出。受访者供图
初冬,泰山的夜晚透着寒冷,徐云峰决定和儿子来次夜爬。他们在九点半出发,徐子程选择了全程步行。
在1500米的泰山上,父子俩中途不时停下聊天。他们席地坐下,被夜幕包裹,徐云峰给儿子普及猎户座的知识。徐子程的脸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安静稚嫩,让徐云峰难以想起他在家时的任性。这场通宵跋涉一直进行到第二天清晨七点,徐云峰感到欣慰,儿子没有表现出丝毫抱怨。
出发第五天时,徐云峰在自己的抖音账号上,更新了第一条关于房车旅行的视频,往后每到一个景点,就做一次更新。那时他的抖音粉丝大概300人。他原本想,哪怕儿子没有改变,身为摄影师,自己也能记录沿途的风景。
夜爬泰山时,徐云峰忽然想到开个直播。弹幕里互动的人不多,有的同为父母,有的是热心网友,零星的留言鼓励着他们。徐云峰感到,还是有人认可自己的。
今年一月中旬,他们的故事被媒体报道,徐云峰的抖音粉丝暴涨,最多时一夜涨了两万多。粉丝们称赞徐云峰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有人看到视频里专心拍照的徐子程,留言“儿子和爸爸一样优秀。”徐云峰把这些夸赞告诉了徐子程,让他做更多的尝试。
徐子程在拍摄。受访者供图
儿子起初抗拒写日记,他不喜欢写作文。徐云峰鼓励说,写完了可以一起讨论,还能修改做视频文案。旅途后期,徐云峰又撺掇儿子配画外音。在最后几期视频里,徐子程的声音出现,显得越来越从容。徐云峰发现,儿子的眼睛里有了光。
徐子程在写日记。受访者供图
更多改变悄然发生。从泰山上下来,儿子开始主动用卡式炉热好洗脚水,在徐云峰夜晚剪片子的时候放在他脚边,不多言语。
途中,他们遭遇了两次寒潮。在河南兰考的黄河边,一天夜里,柴油暖风机供电不足停机了。清晨起来,房车内零下六度,窗上铺满冰碴儿,门也被冻上,用打火机喷了几次才打开。徐子程始终没有闹过回家。
旅途第32天,从重庆开往泸州的路上,奔波一天的徐子程早已熟睡,徐云峰打开儿子的手机,辅助自己查找房车定位,这是他们这些天的习惯。令人意外,微信聊天界面停留在与一个女同学的对话中。徐云峰粗粗划过,发现是青涩的情感话题。
徐云峰想起儿子以前用手机成瘾,还有一到周末非要出门,屏幕上的对话似乎给了他答案。第二天启程后,徐云峰决定“套路”儿子。他问,你给自己的长相打多少分?95分。徐子程没有丝毫戒备。那在你们班,谁的分比较高?诸如此类的问题,几个回合下来,儿子的秘密被徐云峰坐实。14岁的男孩显得羞涩极了,徐云峰轻描淡写,“没有事儿,我和你妈也是初中同学。”
徐子程没想到爸爸的态度会如此轻松。过去,他那样不苟言笑,这样的秘密哪敢被发现。这一刻,父子间存在的隔阂消失了。再往后的日子里,儿子用勾肩搭背的肢体动作告诉徐云峰,我们是朋友了。
前程似海
徐云峰又打了徐子程。在旅途的尾声——程海,这次行程的倒数第二站。
一月中旬,因为媒体的报道,徐家父子房车旅行的事儿上了热搜。全国各地的父母涌到徐云峰的抖音里留言,想把自己家孩子“寄过来”,寻求徐云峰的帮助。那几天,徐云峰觉得自己飘了。他意识到,有那么多父母正在遭遇亲子关系不和的痛苦。
原本,徐云峰此次出行的目的只是扭转儿子的价值观,学习上的事,他没有多做打算。筹备初期,他这样跟家人罗列自己的想法:最上策,是直接给孩子办休学,调整一年。中策,是休学没办下来,给儿子请假,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一段时间。下策,是让厌恶学习的儿子继续在学校里混日子。房车旅行,是徐云峰折中的做法。现在有粉丝看着自己,徐云峰要让厌学的儿子心甘情愿地回去读书。
因此,原本缓和下来的父子关系在程海又紧张起来。
这天,奶奶、妈妈跟父子俩开了次视频会议,大家希望孩子回家读书。镜头前面,徐子程垂着头,沉默不语。被爸爸询问了几遍,他还是不说话,索性哭了起来。徐云峰最见不得儿子哭哭啼啼,脾气上来,伸手朝着儿子的头上来了一下,又往身上又打了两下。
眼泪只能被硬生生憋回去。徐子程告诉爸爸,怕管不住自己,让奶奶失望,而且出来了这么多天,担心回到学校要跟不上了。
徐云峰想了想,提议回去后建立个学习小组,他跟着孩子一起学习。以前,他喜欢在卷子上留一两道题,给爸爸来解。俩人谈妥此事,徐云峰心想,任务算是完成了。
父子俩在程海边。受访者供图
回家后,徐云峰的抖音粉丝涨到十万多。他打开后台,用户画像显示,80%粉丝均为女性。妈妈们在徐云峰的视频下面留下信息:坐标,孩子年龄,叛逆行为。徐云峰总结,这各异的叛逆背后,指向了共同的家庭教育问题——溺爱和父母缺位。就像他的家庭,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孩子的妈妈几乎消失在徐云峰的叙述里。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家长找来,为了方便沟通,他建了一个家长交流微信群,群里有187个成员,每天直到深夜在讨论教育,分享教育讲座链接,还有一些家长在发出求助。徐云峰回复一个辽宁老乡的私信,“一切问题,都归结在'亲子关系’四个字。”
徐云峰给大儿子徐子程办了转学,把小儿子接回了自己的新家。他告诉长辈们,以后一周举行一次家庭聚会,剩下时间,老人们尽量不要来探望。
两周前,在第一次家庭聚会上,徐子程为家庭成员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物理成绩考到了全班最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