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仓徨觅归地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一)
1995年秋,我到省城上学,此后工作在省城。算起来,离开小村已整整二十年。
每年,都会抽时间回到小村探亲。虽然时间短暂,但都会在村子里走一走、看一看。在简单的走看之间,家乡的变化还是显而易见的。
村子变大了。虽然人口没有增加多少,但家家户户在老屋之外,又盖新楼,宅基地、荒地、甚至水田,如雨后春笋一般,竖起了一栋一栋的房子。村子不停地向外扩张,好似一个面饼,在一村人的热情烹饪下,越摊越大。
房子长高了。二十年前,村子里都是平房,还有几栋祖上传下来的大堂屋。现在,连成片的堂屋寻不见踪影,两层的“平房”已经不多,四、五层高的“豪宅”比比皆是。村里有棵百年树龄的樟树,以前仰视它觉得“很高”,尽管它又长了20年,但现在站在村中最高的楼房上竟可以俯视它。
道路硬化了。以前,村子里都是土路。每逢下雨,水土混合,泥泞不堪,要么得穿上雨鞋,要么须寻找泥路中的石块“蜻蜓点水”般通行。而今,大路小巷都铺上了水泥,雨天再也不必费尽心思练“轻功”了。原来,村里有一条通往原野的田埂,两边绿草萋萋,中间是脚步踩出的痕迹,走在这条路上,田野的芬芳扑面而来。如今这条田埂也浇上了水泥,再也找不到当年赤脚追逐的感觉。
田地荒芜了。村子的周围,都是良田,那时春有油菜花夏见禾苗绿秋听稻浪声,还有一条灌溉庄稼的水渠穿村而过。现在那些田地,有的盖上了蔬菜瓜果大棚,有的荒芜长满了杂草,已然不见了一年四季变幻的不同颜色。水渠失去了灌溉的功能,渐渐被野草掩埋被垃圾覆盖,再也听不到流水叮咚那欢快的歌。
走动减少了。20年前,没有什么娱乐,邻里间走动频繁,春天邀伴下田,夏天乘凉唠嗑,秋天集体晒谷,冬天围炉闲坐,端一碗饭可以串一个村子,一场露天电影可以见到所有村民。现在,家家装上了有线、用上了手机、连上了WIFI,多了低头一族,少了家长里短。除了此起彼伏的麻将声,已经很难见到邻里间亲切的走动寒暄。
历经20年的发展变迁,类似的变化还有很多,无法一一列举。故乡的一山一水、一景一物、一人一事,成为发展中的农村缩影。工业化、城镇化、信息化浪潮滚滚而来,还有现实社会中汹涌的拜金与功利,给农耕文化、农村文明和农民生活带来了颠覆性的冲击。
关于小村的美好印象,长久地停留在了20年之前。虽然有很多的眷恋和不舍,但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那些记忆中的故乡模样,已经在岁月的“侵袭”中渐行渐远。
(二)
有一种关于乡愁的情愫,萦绕在每一个游子身边,并在春节的特殊时段,通过喧嚣的网络加以放大,成为我们对当下农村的深度刻画和集体反思。
有各种形式的回乡笔记,有因为“一顿饭”而逃离农村的上海女,还有诸多“都市人”眼中的乡村图景……或回忆,或展望;或哀叹,或批判;或平铺直叙,或议论分析,在农村的广袤大地上,写下了一行行充满回忆与期盼的文字。
乡愁,在这一刻变为了愁乡。
我们忧见农村荒芜的田地和人际关系,愁于农村崩塌的民风和礼俗秩序,担心农村日盛的拜金和暴戾之气,批判农村缺乏审美的布局和文明格调,叹惋二元结构下的城乡差距和农村空心化发展……我们满怀希望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的故乡,却又在对农村的种种“不满”中心生忧虑。
然而,农村真的那么落寞与凋零吗?换一个视角看,又或是另一番景象。
父母所在的村子,一部分人通过考学参军留在城里工作,一部分人外出务工挣钱,也有一部分青壮年选择留守在家乡,有的开办家庭作坊,有的跑起短途运输,有的尝试规模化种植养殖,他们也同城里人一样为生活辛苦打拼。老年人则固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种着菜,养着鱼,喂着鸡,自给自足,简单生活。村小学虽然撤销了,但孩童的教育并没有中断,孩子们集中到了镇上的学校,教育条件更好了。
新农村建设的成果也开始显现,装上了路灯,通上了自来水,建起了文化活动室;糟糕的卫生也得到了重视,垃圾开始分类收集,旱厕改为了化粪池。至于“让上海女不堪忍受”的农村饭菜,则是每个游子心目中难得一尝的美味,柴火灶炉膛里映出的,是舌尖上的故乡……
不可否认,现代文明的尖锐触角,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乡土农村,并给美好的农村记忆带来难以言说的“痛楚”。但是,如果仅仅对乡村匆匆一瞥,以某个村子、某个家庭的演变来映照整个农村图景,进而得出故乡“沦陷”的结论,显然是一叶障目。如果带着某种“城里人”的优越感,仅仅通过几天的走马观花,就居高临下地痛陈农村的凋敝衰败,则大可不必。
农村在变化,这是发展的必然。既有变“坏”的一面,也有变好的一面,这是发展中必须经历的“阵痛”。行走在乡间,仰望天空,繁星点点,像一双双游子的眼睛,注视着这片熟悉而陌生的土地。虽然今日的村子,已经改变了当初的模样,但至少,这片天还是那么的蓝,这些星星,还是那样的亮。
我仍然相信,在儿时故乡的记忆之外,还有另一幅生机勃勃的乡村图景;在归乡游子的眼眸之中,还存在一个温性纯良的乡土中国。
(三)
故乡是什么?
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安身的处所,也是生命诞生、成长、成熟之所在,是一个无论身处何方都会让人感到温暖并怀想的地方。即使身处异地,漂泊他乡,人们也总是以最美好的想象来怀念故乡,包括那里的山水、土地、庄稼、花草,以及孩子的嬉闹、飞鸟的啁啾。也许,昔日的乡径已改变了模样,但它依然迎送外出和回归的游子,年复一年记载着无数乡愁情韵。
因为远离故乡,我们脑海中的记忆开始左右翻腾,思乡之情在某个时刻喷薄而出,也就有了乡愁。
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饱蘸深情,用百转千肠的思乡情怀,留下了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怀乡诗词。“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在文人笔下,乡愁伴着日暮夕阳、林间明月,在烟波浩渺的江河波浪之上,在月色朦胧的乡间小路上,迷离着,荡漾着……
小时候,乡愁是水煮毛豆、生烤红薯,是摸螺蛳、网小鱼,是煤油灯前的苦读、漫山遍野的奔跑;长大后,乡愁是清明时节几方清净的坟茔,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村前道路,是那座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屋,是抬头仰望时的满天星光。乡愁是一种深深的眷恋,是融于血脉的地缘亲情,是依依难舍的故土情怀。
我们寻找着想象中的故乡模样,那里有着青山绿水、篱笆院墙、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以及不可磨灭的人生记忆和岁月相思。可是,现实中从来没有童话。当理想的故乡与农村的现状呈现巨大反差时,“乡愁何所寄”成为城里人和乡下客的共同追问。
置身忙碌而繁杂的时代,多少人希望按下人生的暂停键,回归故乡,诗酒田园。因而,我们匆匆地往返于城乡之间,仓促地寻觅着故乡的容颜。可是,除了痛心的批判诘问、无力地抒发愁绪,我们为故乡做过些什么?
千年之前,苏东坡发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喟叹。时至今日,当我们四处苦苦寻觅心灵归宿和精神家园时,是不是也该停下匆匆赶路的步伐,平复一下急功近利的情绪,用一颗单纯的初心,仔细地看一看故乡的山水,认真地听一听故乡的倾诉。
也许,放下那份浮躁,回归那份本真,故乡在你眼中也会变得可爱起来。